程序員生存觀察:為什麼非要談理想?我就想掙點錢
1024是2的十次方,也是二進制計數的基本計量單位之一。資料顯示,中國程序員節的誕生是由於從業人員經常週末加班與工作日熬夜,因此部分互聯網機構倡議每年10月24日為程序員節,並在這一天建議程序員拒絕加班。
倘若仔細審視1024節的定義,就會發現其本身像“二十二條軍規”一樣充滿黑色幽默:建議程序員拒絕996的,正是開創了這些規則的機構本身。倘若一個機構要求加班,在被建議“拒絕加班”的條款下,1024到底是一種服從,還是一種違抗?畢竟“拒絕加班“,要在“要求加班”的情況下才成立。
這就像那個廣為人知的兩性關係的笑話:1、女朋友永遠不會錯;2、如果女朋友錯了,參考第一條。類似的:1、程序員應該按照公司要求加班;2、如果公司要員工拒絕加班,參考第一條。
今年的10月24日,原本就是周六,但在996、大小周等已經成為常態的就業環境下,大多數程序員沒有“拒絕加班“的狂歡,他們還是像往常一樣,過著最普通的一天。
在時代財經採訪的三個樣本中,有存款百萬,辭去大廠技術leader職位的映華,有6年輾轉5家公司,更願意稱自己為工程師的阿文,還有工作一段時間後返校深造,剛剛在科大訊飛開發者節獲得細分賽道冠軍的毛偉。
在他們的故事中,他們熱愛這門手藝,也受困於這項工作,他們輾轉於各大企業,或者暫時逃避,但編程這項事業,是且永遠是他們一生的事業。
為什麼非要談理想,我就想掙點錢
北京程序員映華工作時間8年曾任一線互聯網公司技術團隊負責人目前待業
有段時間我想不通,為什麼一個公司,每個人似乎都很想把事情做好,都是有理想的,但是最終加在一起就變成了很多個在“混”的團隊?後來我去看了組織行為學,其實這些內耗對於大老闆來說,都是不在意的,只要能達成某個目標就行,但是作為其中的個體就很難受。
我是疫情之後離職的,到現在差不多半年時間,一直在家閒著。
為什麼離職?因為不爽。我之前在公司帶十幾個人的技術團隊,後來團隊空降了一個職級很高的人過來,對方想用自己的人替換我。如果是能力確實匹配,我是沒有問題的,但是我去背調了要替代我的那個人,完全不能勝任。
我待得難受,就申請去了另一個業務線。但最後還是走了。其實“苟著”也不是不行,但就是不想待了。
這份工作唯一讓我比較留戀的就是團隊,我跟下屬關係都很好,經常帶他們吃飯。離職前我請了年假,他們知道我的情況,還跑來我在公司附近的公寓找我,問我要不要“行動”。後來想想覺得,單純為了出口氣,收益太小了,尤其是對他們來說。就算了。其實他們還是願意繼續跟著我的。
有一次“雙十一”做活動,我們和某頭部電商平台合作,要上一個項目,技術團隊為這個加班了很久,最後要上線了,平台方想要多贈送一個廣告位,公司的銷售死活不同意,對方直接說不做了,活動就黃了。
工作白做了,但是我想通了。你有沒有聽過雙因素理論?(亦稱“激勵一保健理論”。美國心理學家赫茨伯格1959年提出。)公司員工對公司是同時有“滿意度”和“不滿意度”兩個平行感受的。當一個公司在高速成長的時候,員工對公司的“不滿意”會被“高滿意度”掩蓋掉,等公司增長放緩,或者進入停滯,這些不滿意才會暴露出來。這家公司就處在這個階段。
像我這樣的年齡,如果再過幾年還沒有做到管理幾百人的位置,之後職業生涯也就到頭了。我算了一下公司的人數,管理層的人數,大概能坐上去的概率,就放棄了。我覺得我是想的比較明白的那類人,發現這個事情無解,所以就離職了。
目前我有自己攢的一百多萬存款,放在銀行。我對風險厭惡度極高,買的是最普通的那種理財產品,這兩天銀行的理財經理還給我發消息,說收益率到二點幾了,取出來重新買吧?然後我重新買了一個三點幾的。
家里人知道我已經離職了,我媽經常給我打電話,關心的都是找對象的事,找對象了嗎?為啥還不找對象?憑什麼還不找對象?然後就跟我說同一個“屯”的誰家孩子也在北京工作,讓我見見。
我沒有女朋友,也不想找,更不想結婚。為什麼要結婚呢?我身邊結婚的朋友都生活的很痛苦。有一次跟一個結婚的朋友吃飯,大家問他,一個男人要結婚,除了有房、有車,還要有啥?他說“有病”。有一次他老婆出差,他在家放縱自己,睡到自然醒,打遊戲,還一口氣點了三個巨無霸漢堡吃。
我沒什麼焦慮感,現在每天靠理財收入能有一百多,夠吃飯了,當然租房還是不夠。要是往上夠,當個網上說的“奮鬥X”,也能攢一攢湊個首付,在北京買個房。所以還是有退路的。
現在在家,除了吃飯睡覺玩遊戲,就是寫代碼。最近在寫VPN的代碼,主要是賣給國外用戶用,可以給印度用戶玩王者榮耀,或者海外留學生翻牆看b站。用的是谷歌云的服務器,很便宜,現在還在調試,寫成了也能賣點錢。
另外在做的一個事情,是我自己寫了智能語音的模型。用的是開源的語音數據,谷歌有一個模型,國內一些公司比如科大訊飛也有,但是他們都賣的很貴。所以我自己搞個簡單的,賣給金融或者房產中介業務方,幫他們用智能客服做一輪潛在用戶篩選,我的成本可以壓的很低,也能滿足簡單的需求。
有時候快睡著了,靈感來了,我就會起來寫代碼,寫一會,要睡覺了,靈感又來了,就又爬起來寫。大部分時間都是下午才起床。
懂技術的人不能只懂技術。之前出了bug導致公司一個客戶的頭版廣告沒有展示出來,公司損失了200w,業務團隊意見很大,後來我一想不對啊,公司客戶是有一個list(排位)的,大客戶廣告沒顯示,當時是放了No.2客戶的廣告的,我說你這個淨損失肯定不是200w。不過當時真把自己嚇壞了。
其實這半年我也在找工作,但都不是很順利。每次面試到最後,人家都會問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來這個公司。我的回答都是,為了掙點錢花。結果就黃了。我就不明白了,為什麼非要談理想,我就想掙點錢。
我之前住的地方,旁邊就有一家編程培訓機構,我當時還問招不招老師,對方問“你講過沒”,我說沒有,他們說那不行。他們不招會寫(代碼)的,只招會講的。
我每次經過樓下711都會進去買飲料,而且是買一大堆,有可樂、咖啡什麼的。這樣就可以一連好幾天不出門。
為什麼不用上班還要喝咖啡?因為不想睡覺啊,每個不想睡覺的人都有一個不想面對的明天。
編程和寫作都是在構建自己的世界
上海程序員阿文工作時間6年目前在一家自動駕駛公司任職軟件工程師
今天要去參加體檢,是之前公司給免費預約的。回來後,寫寫架構師訓練營的作業,然後帶帶娃。我都沒想起來今天是程序員節,對這個節日完全沒感覺。昨天我們公司也沒人討論這個節日,討論這個節日的好多都不是程序員。
作家可以用文字構建自己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想要什麼樣的角色,自己去生成。編程跟寫作有共通之處,編程也是在構建自己的虛擬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可以去做一些他想做的事情。
我大學在鄭州,其實最初想做軟件,因為想知道一款遊戲是怎麼寫出來的,然後寫自己的遊戲,這個應該是很多男性都有的想法。那時候我的偶像是李開復,我看了一下李開復的經歷,發現他是計算機出身的,就想我也要去學計算機。
但是因為達不到計算機的分數線,我報考了自動化專業,也要學計算機,那些知識都非常理論化。畢業之前,很多人開始報培訓班了,我跑到杭州,學c語言、學怎麼做嵌入式。這些其實大學就學過,去培訓是為了學到更偏向實踐更符合市場要求的知識。畢業後因為我女朋友在上海,我就直接去上海找工作。
目前是我第5份工作,之前待過的公司有做無人機的,家裝互聯網的,還有惠普,傳統金融,現在是做自動駕駛。
之前有個領導跟我說,我們不應該稱呼自己為程序員,他說我們是engineer(工程師),做事情要有工程師的思維。
在我們的認知裡,工程師和程序員是有區別的,程序員是屬於那種做什麼事情都是按部就班,沒什麼獨立思考能力。工程師是做一件事情要考慮全局的,你可以把工程師類比為建築設計師,程序員類比成工人。
跟文字一樣,編程語言沒有高低之分,真正的工程師需要掌握多種語言,工程師的作用就是他知道這個地方用什麼語言實現最好。
好的代碼,首先從格式上看起來非常美觀,一個不懂代碼的人都覺得寫得很美觀,這是外觀,就像你做一盤菜的外形一樣;緊接著是簡單,簡單指的是實現一個功能,能拆分的地方盡量拆分,不要把所有東西全都塞在一個大的函數里面,這會導致看起來很複雜,很頭疼。
我記得2015年,大家開始討論不同國家的文化,我們看到矽谷的程序員,還有一些新西蘭、歐洲的程序員,覺得在國內當程序員太苦逼了。那時候就有人在講996這個詞了,我還很想移民去新西蘭當程序員。
後來到了惠普,工作果然輕鬆多了。我最接近矽谷文化的時候就是在惠普,他們的文化就是你的工作不會太忙,又會給你提供很多學習機會。但是當時惠普已經在走下坡路,原有的文化在國內也已經無力支撐了,競爭壓力太大,國內很多廠商把它的業務吃掉了。
在創業公司和很多中國大公司,矽谷文化是不太現實的。一個人經常要承擔所有事情,完全是從0到1。在矽谷的時候,你是直接踩在1上面了,這兩種不同的環境,成長速度也不一樣,比如光算代碼量的話,我在國內企業一個月寫的代碼量相當於在惠普半年寫的了。
曾經有段時間我很絕望,我發現業界很牛逼的人,他們的事業非常順利,很多都是“出身好”,名校畢業,一出來是大廠工作。我的問題在於學校不是名校,工作經歷也很少有大廠,就很尷尬。
可能我的水平已經可以秒殺掉很多大廠程序員了,但是去面試的時候還是很吃虧,所以我在這條路上盡力做好本職工作,然後業餘時間會盡量學一些更上層的東西,比如說架構師,其實就有點像CTO了。
我最難熬的時候就是在上家做金融公司的安全技術經理,壓力特別大,大到只要有人聲音稍微大一點,血壓就會一下子升高,心跳也特別快,然後睡眠也不太好。
有一次我去參加100公里的自行車賽,從上午8點一直到下午。我騎了20公里,就跟不上大隊迷路了。迷路的過程中,腦袋開始思考各種問題,生活中的、工作中的,開始思考工作的意義,還有生活的意義。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這樣,會突然覺得一些東西沒有意義,一直在忙忙碌碌做無用功一樣。
在迷路的那幾個小時裡面,我一開始在很著急的找路,後來我就不著急了,開始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去享受當前的時光,看看天,看看農田,看我經過的那些人在幹啥。我感覺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心裡的力量就增強了,有些東西就想明白了。後來我再回到工作中,做什麼事情,都不會那麼慌了。
我會想一個極端的情況,比如說這麼多活壓在我身上,我做不完會怎樣,大不了把我開掉,開掉之後又能怎麼樣,大不了再換下一家,薪資還能漲,就這樣想一下,結果也沒那麼壞,所以就沒有那麼大的壓力了。
我去年來這家公司,至少再待兩年,因為我有小孩了,不會跳那麼頻繁,我跟現在領導處的不錯,雖然工作挺忙,但合作的都是自己喜歡的人,大部分都是很專業,他們又是非常追求完美的,我喜歡跟這樣的人合作。
我領導以後創業的時候,我可能會跟著他去搞,也有可能我幹的時間長了、累了,就想辦法跳到微軟或者Google,挑那種輕鬆點的崗位,業餘時間可以賺點外快。因為我之前工作是做安全的,知道很多人的業餘工作就去挖漏洞,專門拿大公司的賞金。我最理想的狀態就是想成為牛逼的“賞金獵人”,挖底層漏洞,這樣就可以一年工作兩三個月,剩餘幾個月都在玩。但要達到這種程度,普通程序員可能要鍛煉五到十年,才能有這種水平。
做改變時代的產品需要能力和運氣
武漢在讀計算機研究生毛偉工作時間2年曾在網易任Java開發工程師
我現在中國地質大學讀計算機專業讀研究生,AI算法方向,以前本科學的也是計算機。現在AI是一個趨勢,各大互聯網公司將AI算法與自己產品相結合。我最近參加了科大訊飛AI開發者大賽,獲得了溫室溫度預測算法賽道的冠軍。今天參加完比賽,要趕回學校,是奔波的一天。
我2017年本科畢業,網易是我踏入社會的第一份工作,我是在信息安全部門,是java開發工程師,為網易提供安全上的技術服務。當時我們部門一共招進去的有五六個人左右。除了我以外,基本上都是研究生,就我一個本科生,在學歷上還是有一定的差距,其他人在能力上也要比我厲害。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也花了很多的力氣去追趕別人。
在網易大概半年,後來感覺做的東西不是自己想做的,我想進行創新,或者說做出比較厲害的產品,能夠進入到大公司核心部門。但我那個部門,在業務上並不屬於核心。
現在回過頭來想,當時也有一點好高騖遠,後來才發現讓程序員的工作,很多時候就是在做一些無聊的東西。大多數人做程序員,做的工作都是偏普通的,只有極少數那些非常優秀的人,才能去做一些改變時代的產品,需要能力,也需要一些運氣。
第二份工作,在北京一家外企,是做海外輸入法的,市場佔有率挺高的,用戶量也達到了五六千萬。當時遇到了很多困難,我在一個關鍵事情上出現了一個失誤。
當時領導比較信任我,把公司一個非常重要的系統全權交給我在做,後期系統維護也是由我來負責。有一次,這個系統出了故障,雖然不是全部和我相關,但是和我也有很大的關係,給公司造成了百萬元級別的損失。
我自己非常緊張,也非常害怕,我的上司把這個事情扛下來,也安慰我說,剛出社會的時候遇到這個事情,影響挺不好,但對我個人成長是很關鍵的,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能遇到這麼大的事情。
那段經歷現在回想起來挺痛苦的,但也正是那個痛苦的事情,心態各方面比以前都要成熟很多。
一線城市一些大公司、外企、創業公司,我都去過了,工作經歷還是比較豐富的。在北京,我覺得反倒環境比較惡劣,相對我而言,這個城市給我的感覺偏壓抑,節奏非常快,再加上那邊我沒有什麼朋友,平時周末的時候不能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比較孤獨。
當時是自己內心的一種焦慮。比如說不加班,我也會主動去學一些東西。但是有空餘的時間了,自己就會想很多,又沒有朋友訴說,都是一個人在那裡自己瞎想。越想的話有時候就會覺得越孤獨,就會給自己情緒上帶來很多困擾。
這是離開北京的原因之一。另外一個,家里人說希望我考研,以後可能會考慮國企,因為國企更看重學歷。所以在各種多種因素下,選擇回到武漢考研。
去年9月份,我回到學校開始正式讀研,大家都覺得程序員是一個薪資很高的工作,很多人都轉行來做程序員。但是我覺得還要理性看待。雖然工資挺高,但是也很辛苦。像現在大家都知道的996加班比較嚴重,容易導致脫髮,還有頸椎各方面的問題。
對比醫生和老師,這些職業是越老越吃香,可以依靠經驗。而提到程序員,就會有中年危機這個詞,比如說到了35歲以後,你不能像以前年輕的時候那樣加班,又有很多日新月異的技術。沒有很多精力去學的時候,你可能就會落伍,就有可能被別人替代。
說到工作性質,我覺得程序員寫代碼和詩人寫詩,以及一些作曲家作曲是一個道理,大家都在創造一種藝術的感覺。好的代碼就像寫出了膾炙人口的一些詩,讓人忍不住去讚美。
有時候寫代碼遇到問題了,自己花很長時間解決了,我會覺得很有成就感。
之前本科剛畢業的時候,我給自己定了很大的目標,比如說就工作三年,積累一些人脈、工作經驗,在擁有一定資源的條件下,自己創業做到財務自由。
但是經歷了那麼多,去過那麼多城市,在很多公司工作過,見到過很多人。現在想法就比較看得開了,我覺得大多數人都是很普通的活著,這世界上能做到那種千萬富翁級別的,畢竟是很少數。
我是潛江人,離武漢很近,又是在武漢上的大學,因為我的家人和朋友基本上都在武漢,再加上自己前幾年在武漢買了房子,習慣了這裡的生活方式。我畢業之後大概率會留在武漢,在武漢找一些企業,像小米,華為、騰訊等一些不錯的大公司。
(應受訪者要求,映華、阿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