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谷歌加持新冠追踪App為何在美國未見其效?
缺乏協調、檢測不足、以及對技術的不信任,讓看似有希望的創新陷入困境。今年春季新冠病毒肆虐美國之後,懷俄明州提頓縣的衛生主管喬迪•龐德(Jodie Pond)希望部署一種新的工具來控制大流行。技術人員爭分奪秒地開發可以快速、悄然識別與其他新冠病毒感染者有過接觸之人的應用。
傳統上,這種“追踪接觸者”的過程是一項艱鉅的手動任務:聯繫感染者,追溯他們過去幾天的行踪,然後找到任何當時可能出現在附近的人。在龐德這樣的當地衛生官員看來,這不是什麼新鮮事。但是新冠病毒疫情意味著要在更大範圍內追踪接觸者,這範圍可能是有史以來之最。因此,矽谷的人才建議利用我們每天不離身的智能手機來自動識別可能接觸過病毒的人。
對龐德來說,這個方案看起來十分有用。提頓縣的面積是特拉華州的兩倍,這里居住著2.5萬人。但提頓縣鄰近黃石國家公園。一到夏天,每天會有4萬遊客光顧提頓縣。一個智能手機應用可以幫助龐德的接觸者追踪團隊更快地找到接觸過病毒的人。
但是,很快,龐德發現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她一開始選擇的是麻省理工學院研究人員開發的應用,借助GPS信號來追踪人們的軌跡。但是這個應用還不夠準確,不能識別病毒接觸者是不是又接觸過其他人。因此,在7月份,當提頓縣的感染病例激增時,龐德那人數不多的部門只好回歸傳統的手動方式,一個個追踪接觸者。“完全超出了我們追踪接觸者的能力,”她說,“感覺根本控制不住。”她後來聘請了更多的追踪人員,她自己在周末也不停地打電話。後來,提頓縣發布強制戴口罩的命令——也是該州的唯一一個口罩令。龐德的辦公室也努力在當地醫院安排更多病毒檢測。終於,疫情得到了控制。
龐德仍希望在冬季滑雪季到來前找到一個應用。到時候,又會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但是在後來的幾個月裡,數字接觸者追踪發生了變化。這會,數字接觸者追踪技術結合了蘋果和谷歌開發的系統,可以使用更精確的藍牙技術。龐德的開發人員打算利用這個技術。因此,她還特地培訓手下的追踪人員,重新調整了辦公室的記錄保存系統,又鼓勵本地居民下載該應用。
接著,上個月,她又遇到了麻煩。在400英里外的夏安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負責懷俄明州部分縣(不包括提頓縣)接觸者追踪工作的州衛生部門簽下了另一款應用,叫做“Care19”。龐德從沒聽說過這個應用。但是根據蘋果和谷歌的規定,Care19是懷俄明州唯一一個可在蘋果和Android手機上使用藍牙功能的應用。數月的準備付之東流。龐德的團隊又得從新開始做準備。她都不知道自己現在還能不能完成任務。
“太難了,花費的時間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多很多,”龐德說,“我們只是一個很小的衛生部門,我們不過是想自己盡力罷了。”
龐德的難處是一個縮影,概括了為什麼到現在數字技術仍未能阻止這一個世紀以來最嚴重的流行病。在美國,數字接觸者追踪的弊端與隨意的應對有關,這種草率應對的結果就是超過18萬人死亡,600多萬人感染。接觸者追踪依賴大量的廉價和快速的檢測,這樣才可以快速識別感染者和接觸者。然而,美國大部分地區都不具備這樣的能力。接觸者追踪還有賴於公眾對政府和衛生系統的信任,以及為那些無法工作或在隔離時需要兒童託管幫助的人提供的社會安全網絡。但這些也做得不夠。
美國政府七零八碎的反應是它自己的絆腳石。在歐洲各國,全國上下統一應對大流行,發布應用並與現有的公共衛生系統相結合,一切都非常直截了當。但在美國,州與州之間、甚至在州內部的政策、態度乃至軟件系統都會有不同。衝突是常有的事——比如州和地方口罩政策的衝突或者誰可以接受檢測的指南不同等等。有時候,州政府會處理接觸者追踪工作。有時候,地方縣、或城市、或大學校園,自己處理這件事。更多時候,比如像在懷俄明州,則是混合模式。沒有一個國家統一的策略,受困的地方衛生部門只能自己制定計劃。
“問題不在於應用,而在於接觸者追踪和政治問題的破碎本質。完全一團糟,”Care19應用的主開發人員蒂姆•布魯金斯(Tim Brookins)說。目前,懷俄明州和北達科他州在使用Care19應用。
改變策略
蘋果和谷歌在四月份發佈各自技術的時候,兩家公司並不打算過多干預。全美國所有的智能手機幾乎不是蘋果的iOS系統就是谷歌的Android系統。這兩家公司將為各州提供底層技術和指導。但各州可以自己選擇開發人員來設計和發布應用——並決定如何將應用集成到他們本地的衛生系統中去。本來這是為了讓各州有充分的靈活性,但不曾想這樣一來數字接觸者追踪竟成了一場政治比賽,成了讓公共衛生官員無比頭疼的一件事。只有六個州——阿拉巴馬州、亞利桑那州、內華達州、北達科他州、弗吉尼亞州和懷俄明州——同意這麼做。其他44個州都不認同。
上週,蘋果和谷歌委婉地承認了這種讓各州自主選擇的方式存在缺陷。現在,他們不再依賴各州自己開發應用。蘋果將在iOS內提供內置選項,谷歌將為各州提供自定義應用。但是,各個州仍需要選擇加入,只是科技公司會做好更多技術方面的事情。儘管如此,在大範圍內使用這些應用,以便給公共衛生官員帶來切實的幫助,仍需要克服全國上下零零散散的大流行應對局面。“沒有公共衛生基礎設施,其他一切都沒用。不幸的是,我們並沒有這樣的公共衛生基礎設施,可以控制大流行,”巴拉克•奧巴馬(Barack Obama)2012年競選活動的首席技術官哈珀•里德(Harper Reed)說。
上週,蘋果和谷歌沒有改變的一件事是他們對隱私和安全的態度。他們的系統設計不會識別個人或跟踪個人的位置。設備通過藍牙與附件的兼容設備共享隨機生成的代碼。當某一個用戶的病毒檢測結果為陽性並且通過當地衛生機構的驗證後,用戶會收到一串發送至中央服務器的密鑰。然後,他們的唯一代碼會廣播到其他手機上,於是可能接觸過確診患者的用戶就可以收到提醒消息。理論上講,沒有人會知道是誰在哪里或什麼時候讓你接觸到新冠病毒。
4月末,為了淡化病毒的影響,蘋果和谷歌將他們的工作重心從“追踪接觸者”改為“風險通知”。為避免混淆,兩家公司稱,政府只能在各州或縣向一家開發機構授予使用該協議的許可。
但這個系統也不完美。都柏林三一學院的研究發現,使用蘋果-谷歌技術的應用,由於乾擾的問題,在公交車和有軌電車上的表現不一致。研究人員建議,將符合“風險”的闕值從位於受感染者六英尺範圍內15分鐘改為10分鐘。
即便如此,一些國家仍著急開發出使用這一系統的應用。德國和英國放棄了他們之前開發的應用,以採取新的基於蘋果-谷歌框架的應用。在愛爾蘭,約40%的智能手機用戶安裝了該國的Covid Tracker應用。愛爾蘭衛生服務行政組的產品經理加爾•麥克•克里奧斯塔(Gar Mac Criosta)說,自7月7日該系統啟動以來,已經發出800多個風險通知。
克里奧斯塔說,愛爾蘭的工作遇到了隱私和安全問題,但是政府以統一的國家計劃和一致的信息解決了問題。他說,負責設計和開發全國Covid應用的人員會定期在Zoom上會面,討論想法、問題和成功。“來自五湖四海的人們週五晚上聚集在一起,”他說。但沒一個是美國人。
在瑞士,35%的智能手機用戶已經下載了該國的接觸者追踪應用。瑞士的國家數字接觸者追踪工作由瑞士聯邦理工學院的助理教授卡梅拉•特隆科索(Carmela Troncoso)負責。特隆科索說,最近,在收到應用發出的提醒後,有26人病毒檢測呈陽性,然後進行了隔離。其他人可能也收到了提醒,然後選擇了自我隔離。
瑞士平均每天報告的確診病例數大約有數百例。特隆科索和她的同事認為,該應用可以切斷一些重要的新感染途徑。參與該國抗疫工作的流行病學家薩拉特•馬塞爾(Salathé Marcel)說:“多隔離一名確診病例就可以少一份風險。因為如果沒有及時隔離的話,任何一個確診病例都有可能引起下一次超級傳播事件。”
目前尚不清楚到底要多少人使用這個應用才有效。4月份,牛津大學研究人員給出的一個流行病學模型顯示,需要60%的人口使用接觸者追踪應用才能有效阻止疫情爆發。但該研究也顯示,即便使用率沒有這麼高,比如像愛爾蘭和瑞士那樣的水平,也可以控制新的感染。
特隆科索說,瑞士的抗疫經驗表明,政府對接觸者追踪的支持十分重要。比如,在一些雇主告訴員工不要使用該應用,以免耽誤工作後,政府可以推出補償缺席工人的計劃。“瑞士是不是已經取得成功,現在不好說,”特隆科索說,“但我們正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政治介入
在美國,影響疫情其他方面的政治因素也阻礙了追踪接觸者的工作。以南卡羅來納州為例。該州於5月宣布使用蘋果-谷歌框架來開發應用。當時,做出這樣決策的只有三個州,南卡羅來納州是其中之一。但行動地快,結束地也快。6月份,就在議會夏季休會前,議員在Covid-19支出法案中加入了新的內容,禁止州機構使用數字接觸者追踪應用。南卡羅來納州醫科大學的遊說人員馬克•斯威特曼(Mark Sweatman)說:“有些人擔心這個接觸者追踪平台無法關閉,然後自己可能會被手機跟踪。”南卡羅來納州醫科大學原計劃為該州開發風險通知應用。但等到7月中旬,該州確診病例激增,超出了公共衛生官員手動追踪病例的能力。
這種懷疑也部分反映了其他地方的糟糕經歷。比如,猶他州在4月份投資數百萬美元,以開發基於GPS的追踪應用。但很少有人下載這個應用,縣公共衛生部門也拒絕使用這個應用,隨後猶他州關閉了應用的位置追踪功能。其他基於定於的應用要么準確度不夠,要么被發現向第三方發送位置數據。南卡羅來納州的反對者不相信,蘋果-谷歌的系統在隱私保護方面,會比基於GPS的應用做得更好。
美國零零散散的應對措施也帶來各種各樣的策略衝突。在提頓縣,大多數應對大流行的工作都是本地人員負責的,當地官員自己採取行動開發應用,但州層面的介入打亂了一切。另一方面,在伊利諾伊大學,研究人員為校園設計了一個基於藍牙的風險通知應用,但結果卻發現該應用無法使用蘋果-谷歌的系統,因為該州沒有給學校開發人員發放使用該系統的許可。斯威特曼說,南卡羅來納州醫科大學多次申請在大學校園內使用其應用,但由於州衛生部門未提供支持,學校始終無法使用該工具。
還有的,像馬薩諸塞州和新澤西州等,已經擱置或乾脆放棄了開發接觸者追踪應用的計劃,而是把精力放在其他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各州都想努力控制疫情,包括非常普通傳統的接觸者追踪,”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的研究人員瑪格麗特•布爾多(Margaret Bourdeaux)說。某些地區的檢測不足甚至讓傳統的接觸者追踪也難以進行。有些州雖然啟動了大規模接觸者追踪項目,但後續的管理卻跟不上。喬治華盛頓大學的研究人員估計,許多州的接觸者追踪人員人手遠遠不夠。比如說加州。根據研究人員的說法,加州至少需要3萬名接觸者追踪人員,才能跟得上病毒的傳播速度。但美國國家公共電台上個月的一項調查發現,加州實際上的接觸者追踪人員還不到所需的三分之一。
接觸者追踪人員表示,他們的工作也不容易,對方要么不回應,要么不配合隔離或檢測的建議,尤其是當追踪人員無法提供兒童託管等幫助時。對政府的不信任,特別是移民和低收入人群對政府的不信任,再加上網絡上關於接觸者追踪的謠言,讓一切更雪上加霜。
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公共衛生學教授賈斯汀•萊斯特勒(Justin Lessler)一直在研究接觸者追踪項目的有效性。他說:“這就涉及一個基本問題。有些人對檢測、追踪、隔離等控制病毒的措施開始感到失望。”他建議,不要因為人們的失望而氣餒。與其灰心喪氣,不如投入更多精力和資源來使計劃真正奏效。“這裡面臨的挑戰是快速跟進、信任,以及隔離和幫助他們保護其他家人。”
他說,數字接觸者追踪可以促進這些努力,更加快速地觸及更多人,尤其是那些不知道自己跟感染者有過接觸的人。但是,數字追踪會阻止弱勢群體使用這些應用,如果對這些問題不加以重視的話,再多的努力只會擴大差距。布爾多說:“發生健康危機時,公眾信任是一切的基礎。因此,任何可能威脅到信任的事情——特別是帶來的好處也不清楚的時候——都不值得去做。”
尋求協調
一開始,有些人便已經意識到美國需要更多國家層面的響應。公共衛生實驗室協會(APHL)執行董事斯科特•貝克(Scott Becker)說,“我們不是加拿大,”後者俱有一個國家醫療保障系統和國家接觸者追踪應用。“如果有一個全國性的措施的話,一切都會簡單很多。但是在美國,我們的公共衛生系統不是這樣運作的。”
5月份,包括州衛生官員和疾病控制和預防中心的技術專家在內的一組官員成立了工作小組,旨在解決這個問題。後來加入該工作小組的貝克說,一個明顯的問題是:如何允許各州應用之間互通信息。雖然谷歌和蘋果提供了通過藍牙交換密鑰的通用技術,但各州還是用自己開發的服務器來發送通知。這給州際旅行者和通勤者帶來了麻煩,他們可能要使用接入不同系統的應用。(另外,每個州設立單獨的服務器對安全性也不利。)因此,經常充當地方和聯邦機構之間公共衛生數據通道的APHL打算設立一個通用服務器,方便各州應用互相之間分享數據。
但對於各州來說,更大的技術問題在於,確定他們對接觸者追踪應用的需求,以及找到合適的人開發應用。蘋果和谷歌的最新聲明潛在地為各個州緩解了開發壓力。但是這些新的應用(名叫“Exposure Notification Express”)是否能夠在控制病毒傳播這件事上取得更大成功,仍有待觀察。一個大問題是:如何與當地監管傳統接觸者追踪工作的衛生官員建立聯繫。“真正的問題是追踪接觸者的方式,”布魯金斯說。
正如布魯金斯所說,谷歌和蘋果的最初計劃似乎已經認識到了這“最後一英里問題”的挑戰,並打算依靠開發人員開發自定義的州應用。比如說,布魯金斯在構思Care19的時候就已經考慮到了這些本地差異。在北達科他州,大學復學後,每個校園都有自己的一套指南和資源。所以,Care19允許人們用學校信息註冊,並接收本地指南。同樣地,他說,在懷俄明州,由於接觸者追踪的司法管轄複雜性,像提頓縣這些地方可以根據當地居民需求自定義應用功能,同時允許公共衛生官員查看更多應用使用情況的數據以及應用一共發出多少提醒通知。
龐德說,她願意使用Care19,但對結果仍不大確定。她的辦公室沒有IT部門。同時在考慮使用其他應用之前,她必須先解決很多其他的問題。另外,該縣的很多居民手機上仍保留著之前的GPS應用。最近,她又培訓自己的接觸者追踪人員把Care19應用當做存儲工具來使用,即了解感染者之前去過哪些地方,從而方便追踪人員更快地聯繫上跟感染者有過接觸的其他人員。然而,這不是她想要的風險提醒系統。她仍然在擔心即將到來的滑雪季。只是,在當地的抗疫工作中,手頭能多一個工具總歸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