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報告的人,我從小打到大
在我的學生時代,總會有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神奇現象。那就是老師總能莫名其妙知道一些班裡的秘聞、了解學生之間的暗語。比如他們能知道班裡學習委員小王和班長小李正陷入蜜戀,到了拉手環節;知道你同桌又帶了黃色文學與同學品鑑;知道你騙家長補課,拿了錢下學不回家,衝進黑網吧就一頓傻玩;甚至知道班裡所有同學的綽號,以及班裡各種小團體的勢力分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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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自己怎麼也想不明白,這老師又不是FBI,怎麼能對我們的生活和行踪瞭如指掌呢?
直到有一年過年,我問了上大學的哥哥才知道,原來是他媽同學之中出現“內鬼”打小報告了。
多年以後,當公司裡一個小群成員,被老闆發現、打壓、撲殺的時候;我回想起了當時哥哥手舞足蹈地對我說的話,意識到小時候的“內鬼”果真和我一起長大了。
小報告不等同於舉報,特指出於不當動機,背地裡向上級反映別人所謂缺點或錯誤的書信以及口頭匯報。而它的具體操作形式,也分為告密與釋義舉報兩種。
告密,就是將他人的私人事務不正當地變成公共信息;而所謂釋義舉報,指的就是從他人的言論和文字中揣測對方的用意,自我解讀為陰謀用意,並添油加醋地向上級匯報,造成信息差異,以此達到自己的目的。
在學生時代的小報告,可能是你不好好聽講、帶違禁物品來學校,頂多挨頓臭罵;而在職場,小報告的存在事關利益,每一個思想動態都關乎成本,因此,人們在職場中對小報告態度變得激烈。
在賽博領域,隨便打開一個App或是登錄一個社區,搜索“打小報告”這四個字,就能進入職場世界的下水道,感受到人民群眾對這件事的厭惡。
比如,職人樹洞脈脈裡一位字節跳動的員工吐槽小報告的帖子,就吸引了不少人注意。但有趣的是:絕大多數留言者都建議帖主毆打打小報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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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豆瓣“上班這件事”小組,你可以更加清晰而準確地從裡面260則勞動者血淚故事貼中,理解打小報告這件事在職場中的廣度與深度,理解勞動者對打小報告的仇恨。
在一個故事中,某位職場可憐蟲講述了自己遭遇職場KGB窺伺的怪誕經歷:她說在辦公室總有一位似貓似狗又似人的工友有事無事就會漫步在每一位同事的身後,常會冷不丁地故作親密地湊過來、貼近你,用他狡黠的小眼偷瞄著自己的屏幕;問一些“幹嘛呢”“吃了嗎”之類的廢話,並默默地把人們微信界面的各種細節記錄下來,匯報老闆。
甚至這種方式連貼上防偷窺膜之後,也不能阻擋“職場KGB”的偷看——在一次快樂午餐之後,她曾經親眼目睹了這位員工翻看自己電腦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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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更多年輕職場人來說,小報告不但成為了一種落後的象徵,更成為了在言語中被解構的製度。
因此,過去領導試圖利用互相監督、檢舉這種鼓勵小報告的方式施行的低成本管理,如今已經變得不太靈光。至少,這在我們能看得見的地方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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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甭管是大廠還是小企基層們在打小報告這件事上跨越了年齡、身份和地域,達成了戰略共識,形成了顯學——打小報告的都該死。
網絡上公開攻擊打小報告者的言語創新,從詛咒對方命運到抽像話辱罵層出不窮。但這種憤怒有時並不僅僅是說說而已,甚至會釀成慘劇。在中國台灣地區,就有一位35歲的紀姓男子因有嫌疑打小報告,被同事用水果刀連刺數刀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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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動者對打小報告叫苦不迭,但一些領導卻樂在其中。
在脈脈裡,一位身居高位的職場人把打小報告當作自己的耳朵,是掌握基層輿情的法寶,是對下屬忠誠度考驗的試金石。
這套邏輯簡單來說,就是好人不怕小報告。如果不能為革命事業受屈,那就一定是心裡有鬼。因此,職場人要相信公司至高尊嚴的神聖、相信他明察秋毫、相信他是智者、相信領導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當然,至於小報告會給自己的職員造成多少困擾,是否會造成傷害,這位領導是沒有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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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看法,並不令人感到意外,在中國早熟的中央集權制度中,打小報告本來就是從帝王監察舉報機制的贅生物,是他們的好幫手。
比如宋朝那個寫《夢溪筆談》的沈括在遊長安古宮的時候,看見了一塊紅色的大石頭。作為一個什麼都懂的人,他馬上意識到這就是《周禮》記載的肺石。它是周朝舉報製度的證明,是上訪的雛形,其目的在於“使百姓冤屈達於上”。
但隨著時間推移,肺石的作用被商鞅寫進了國法,從此不但被歷朝歷代的統治者變成了工具,更被加持上了忠心、正義和道德的光環;而這種認知也被轉化到當下職場中,更變成了一些領導們掌控全局的戰術。
比如,他們會像古代帝王政治鬥爭時利用的那些技巧,把自己討厭的人趕出公司。會將那些道聽途說、真偽難辨甚至是私密的信息進行加工、修飾,再公之於眾,並不斷渲染強化群體印象。
在這些人的話術裡,和你身邊朝夕相處、天天一起拼單買奶茶的倒霉蛋,就批倒批臭了,變成一個從品行到能力都不太靈光的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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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網絡田野調查過程裡讀過數百則告密貼之後,你會明確感知到越缺乏完善製度的小公司,在鼓勵小報告或是安插職場特工的現象就越盛行、越怪異。
他們會把安插的眼線視為親信,把這種行為視為投名狀。這種病態式的窺探欲,即源自想通過“讀心術”對員工進行低管理成本的渴求,也出於對掌控一切權力的慾望。
儘管不少打小報告的人會將自己的行為美其名曰“職場吹哨人”,但事實上他們的窺屏並把私人談話上報的行為,與吹哨人的定義半點兒關係,而是幾乎等同於告密的習慣。
道德發展理論中指出,打小報告的行為在13歲以下的兒童裡最為常見。這個時期的兒童對個體原則的認知並不明確,因此會用這種行為來證明自己的好,進而討好權威並拉近關係。從這個角度來看,每一個熱衷打小報告的人的心智發展都停留在了兒童時代。
老闆的慾望和打小報告者的投機形成了一種獨特的閉環,打造了職場小報告風景線;它們與群眾的憤懣一起充實了無數專精於職場新媒體賬號的選題庫。
因此,無論是文章還是短視頻,那些教你如何識破職場小報告者或是如何對小報告進行接化發的內容,流量指數都很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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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黑色幽默的是,在互聯網的防範與抱怨之外,還有人把打小報告視作晉升的手段。
他們在各大信息洋流匯聚的論壇,提出問題,希望有人答疑解惑,好給自己的職場大招點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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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對小報告這種告密行為有著天然的恐懼,因為這種攻擊像是走夜路時的背後一刀,充滿著不可知的詭異。因此在傳統道德觀念裡,它等同於惡毒的背叛,是最被唾棄的惡行。
儘管從生物學來說,鼓勵打小報告的領導與熱衷交流鄰里八卦的大爺大媽吃瓜群眾沒什麼區別,都是一種滿足自己社會性大腦的本能行為。但當一個職場環境充滿著小報告氣息之後,同事關係也就從不說話開始走向崩潰了。
在但丁《神曲》中,地獄最深的第九層關著犯有背叛之罪(出賣家人、客人、恩人、祖國)的人,這些罪惡深重的人被冰封、被惡魔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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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大部分勞動者來說,打小報告是對隱私的侵犯,是不道德的工賊行為,就該死。而對那些小部分人來說,打小報告則是一種職場戰術,沒什麼大不了。
你嘲笑它的不堪與卑劣,他嘲笑你的迂腐和極端。雙方誰也不肯相讓,都覺得自己是架海金梁,終能改變潮頭的方向。但卻不知道,真正能做決定的人永遠游離於爭論之外。
如果你細心翻看新聞就會發現,現在的小報告早已被科技賦能,從員工的簡歷更新表現出的離職意向到電腦工作狀態監控。每一個領導可以輕鬆、準確而冷靜地全方位觀測每個在工位裡的人。
而在這一刻,那些熱衷打小報告的人,或許會因即將被替代而感到一絲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