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大學奚錫燦:35歲的程序員被優化是市場經濟的必然選擇嗎
程序員曾經是我們這個世紀最大的幸運兒,是沒有馬和盔甲的數字騎士。但老話說得好,風水輪流轉。前幾年橫空出現的一個數字,讓許多程序員寢食難安,原本不富裕的發量急劇減少:35。35歲,成了眾多程序員過不去的一道坎:被降薪,被調崗,被明昇暗降,直至被“優化”。
被優化後的程序員,因為其人力資源的專用性,在再就業過程中面臨諸多困難。而這些人都在尷尬的年紀,上有老下有小,背著沉重的房貸,被優化後的生活陷入困境。所謂的再創業,對其中的大多數來說不是實際的選擇。而再去學習新的技術或手藝,也為時太晚。
當然,很多人體貼地為企業考慮,認為企業優化這些中年程序員,完全是市場效率的體現。中年人精力逐漸衰退,擁有的知識漸漸陳舊,又有家庭牽絆,沒辦法像年輕人那樣全副精神996,但工資卻往往比年輕人高。從企業角度講,用更便宜更好用的年輕人來取代中年人,或許少了那麼點人情味,但物競天擇,汰舊換新,何錯之有?
企業當然不是養老院,效率和利潤應該是企業的首要考慮。不以利潤或股東利益為首要考慮的企業,大概率是不合格的企業。但是,在一個真正的競爭性市場,擁有長远战略的創新型企業,大概率也不會把研發人員當作耗件。這不單單是人情味、同理心或社會責任感的問題,也是這類企業解決核心員工激勵問題的必然選擇。
從一個殘疾的尼安德特人說起
在已經消失的古人類中,尼安德特人是最接近現代人類的,他們比現代人類更為強壯,腦容量和人類差不多,能熟練使用石器,並且產生了原始的音樂和繪畫。
1957年,伊拉克庫爾德地區的山尼達洞穴(Shanidar Cave)出土了一具尼安德特人遺體,被稱為山尼達1號。人類學家在仔細研究了這具遺體後發現,這位尼人生前遍體鱗傷,不但右前臂被截肢,還失去了聽力。在尼人生活的險惡環境中,聽力極為重要,既聾又殘疾的他不但無法參與部落狩獵,還很容易成為洞熊和穴獅的食物。令人驚奇的是,他活到了40-50歲,在尼人中屬於高壽的老人。人類學家推斷,他生前受到了同伴的照料,才能如此惡劣的身體條件下存活。
在動物尤其是猛獸的世界裡,殘疾的雄性很快會被拋棄,由殘酷的自然接管它的命運。山尼達1號很幸運,他被文明地照料,沒有被拋棄。面對嚴酷的生存環境,尼人為什麼要從原本有限的資源中拿出一部分照料殘疾的老年人?這非常難得,即使在數万年之後,葉芝的詩仍然唱到“一個衰頹的老人只是個廢物,是件破外衣支在一根木棍上”。尼安德特人對殘疾的山尼達1號的照料,並不僅僅是基於感情的反理性行為。相反,這背後有堅實和高級的理性基礎,這正是人類在進化中可以勝出的密碼。
尼人生活的環境險惡多變,時刻面臨洞熊、穴獅等猛獸乃至其他人類旁支的鬥爭,整個部落要生存下來,需要部落成員團結一心,戮力並前。大家一起奮勇向前,生存下來的概率,比大家遇到威脅就各自逃命要大得多。但是,人都有自利的心理,尼人也不例外。如果一個尼人奮勇向前,也許就會在戰鬥中丟掉一個胳膊。雖然大家一起拼命會讓部落活下來,他卻可能因此殘疾了。如果人人都這麼想,那麼大難臨頭時大家都作鳥獸散,部落就瓦解了。
因此,能否解決這個核心的激勵問題,成了決定部落生死存亡的大問題。在漫長的進化之路中,一些原始人類的分支漸漸摸索出了各種解決激勵問題的辦法。比如,利用家庭和婚姻的紐帶,加強成員之間的血肉聯繫。又如,建立原始的宗教,讓成員相信有死後的世界,有輪迴,有轉生。雖然在物質的世界裡他們只有有限的生命,但在精神的世界裡他們無限延續。
另一個普遍存在於人類社會的辦法,是人類創造性地使用世代交疊結構(overlapping generations)而構造的激勵方式。
在這種方式下,年輕人毫無保留地為部落、團體或企業奉獻青春,創造的價值遠高於他們現時所拿到的物質回報。等他們老了或因傷殘失去勞動能力時,部落、團體或企業就要回報他們當年的犧牲,給予他們的物質補償將高於他們現在所能創造的價值。這種安排不但人道,而且解決了年輕人的激勵問題:年輕人在最有創造力和戰鬥力的時候為社團奉獻一切,因為他們被許諾了一個美好的未來。有人會問,這種制度對年輕人公平嗎?但只要年輕人稍有耐心和遠見,他們就會想到,自己也可能有會老的一天(如果他們足夠幸運),也可能有會因為傷殘而失去勞動能力的一天。
維持這一套制度的核心要件在於,部落、團體或企業要有信守承諾的能力。在成員失去勞動能力後,部落、團體或企業的領導人如果只考慮當下的成本和收益,那麼他們就有很強的動機把這些包袱甩掉。但如果他們眼光短淺到只看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這一套體係就玩崩了:年輕人再也不會相信未來失去勞動能力後,會有團體來照顧自己,因此任何超出當下物質回報的額外投入都毫無意義。這就叫:後人收後休歡喜,更有收人在後頭。
越是嚴酷的生存環境,團體合作越重要,解決核心成員的激勵問題也就變得越迫切。從嚴酷競爭中搏殺出來的團體,絕大多數會選擇照料傷殘的成員和他們的家人,並特別優待那些最早加入的成員,即使他們的能力與後來者相比並不出眾。而無法信守這些承諾的團體,大概早就在嚴酷的競爭中被無情淘汰了。
從尼安德特人到程序員
尼安德特人和人類程序員有什麼相似之處?除了基因之外,他們所處的環境都有高度的競爭性和不確定性。尼人部落要日常與猛獸搏殺,虎口奪食。程序員所供職的高科技企業,技術進步飛快,難以預測,企業崛起和衰落的速度前所未有地快。在這種環境下,尼人部落和高科技企業的興衰,都取決於核心成員的全力投入。從某種角度講,他們都屬於當時各自的技術前沿。此外,35歲的尼安德特人就是老人了,而35歲的程序員,也成了無用的老程序員。
不同之处在于,与尼安德特人相比,培养一个智人程序员的成本要大多了。一个尼安德特人也许到了15-16岁就能参与部落狩猎,而一个智人程序员从幼儿园开始,要接受20余年正规教育,才能走上工作岗位。另外,尼人所习得的技能,是基本的生存技能,因此更为通用;而程序员习得的技能有高度的专用性,除了被高技术企业雇佣,很难产生其他经济价值。这体现了社会进步和专业分工,对于程序员本人却未必是福音,这意味着他被企业优化后很难找到其他出路。
另一个重要的差别在于,35岁的尼安德特人并没有被部落抛弃,但35岁的程序员被一些企业“优化”了。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差异?一种可能,是程序员的激励问题,可以用计件制之类的简单劳动合约来解决,投入和产出之间的关系特别明确,因此企业没有必要使用长期的激励工具。这对于真正的创新活动来说是难以想象的:创新活动的特点是投入周期长,结果难以预测,充满了不确定性。科研人员的投入极为重要,并且质量的重要性远高于数量。但这种投入很难与可观测的产出建立强相关性,因此很难被管理层所量化。计件、计时的合同安排和强调加班的工作氛围,可以用来激励纺织厂工人,却不适合激励创新。如果企业只靠计件、计时等薪酬策略来激励程序员,意味着他们从事的工作大概率是高重复性和高可替代性的。
第二个可能,是企业基于种种考虑,把中短期目标放在更重要的位置,因此选择优化35岁的员工。但这样做不是没有后果的:更年轻的程序员看到了前辈们的结局,也就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企业节省了成本,代价是员工失去了对企业信守长期承诺的信任。从社会角度讲,这造成了人力资源浪费(在一个全民本科率只有个位百分比的发展中国家,35岁的程序员怎么会是应该抛弃的废物?),打击整个社会投资人力资源的积极性。而从企业自身发展的角度讲,在失去了研发人员的信任后,企业只能依赖短期激励方式调动其积极性,要实现真正的创新将事倍功半。
(作者奚锡灿为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助理教授,经济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