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火箭少年”的浮沉背後:中國民營航天沒有“超級英雄”
就在馬斯克的“火星移民計劃”從荒誕奔向現實的時刻,中國商業航天也迎來一波新的融資高峰:5月以來,已有7家商業航天公司先後宣布融資,總金額超過10億元(人民幣,下同)。六年前,中國民營火箭公司作為“新生兒”剛剛誕生。倘若和彼時面對這一新生事物時,資本、媒體表現出的狂熱相比,2020年中的這波小高潮顯得不值一提。
2015年,知名航天專家黃志澄將中國民營火箭公司與美國進行對比,稱“二者是高中生和博士生的差別”。
幾年過去,中國民營火箭公司在挫折中成長,這名“高中生”在正視困難的同時,始終未改初心,一些技術領域的差距也逐漸縮小。
而翎客航天是早期中國民營火箭公司的一個樣本,它拉開了中國航天產業商業化的序章。政策、資本、社會輿論,共同促成了傳奇創始人胡振宇——這名“天才火箭少年”的登高與下墜。
六年過去,此間經歷了跌宕起伏的“火箭少年”,是否還是曾經的“那個少年”?
翎客航天RLV-T5試驗隊
胡振宇最近三個星期都在外地出差,頻繁接觸投資機構。6月6日晚10點,比約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時代財經在電話這頭等到了他。
“我剛剛才到酒店,一分鐘之內吧。”他喘了口氣,連續兩聲抱歉後,開始接受采訪。
2014年,胡振宇創立了翎客航天,是中國最早從事可重複使用火箭技術研發的創業公司之一。根據官方資料,翎客航天面向亞軌道商業發射市場,今年曾進行3次低空飛行及回收試驗,高度分別為20米、40米和300米。
對於記者想了解胡振宇進航天圈和創業初期的經歷和細節,胡振宇不願多說,“多關注現在和未來,少關注無關痛癢的過去。”
他所說的“過去”,指的是六年前,作為國內首家民營航天公司的創始人,大四還沒畢業的胡振宇成立了翎客航天。儘管多數人對商業航天並不了解,但對於“第一”的故事,總是喜聞樂見。
2003年,中國第一艘載人神舟飛船“神舟五號”和楊利偉的故事幾乎無人不知,2020年5月底,大洋彼岸,由埃隆•馬斯克創立的SpaceX載人飛船升空,一些“不明真相”的網友在直播彈幕打出“厲害了,我的國”——有人認為,馬斯克姓馬。
胡振宇的故事也曾被媒體津津樂道,他身上有太多的不可思議——高中玩炸藥,大學加入航天愛好者組織玩火箭,大三時,工商管理專業的胡振宇和同伴在內蒙古發射了極具爭議的YT-4火箭。“天才”胡振宇一步一步地,從一個畢業於普通高校工商管理專業的“業餘選手”,成為一家航天公司的掌舵人。
2014年1月,即將度過21歲生日的胡振宇登上《中國夢想秀》舞台,面對眾多現場觀眾和多台攝像機毫不怯場。他喜歡笑,自然流暢地接過主持人拋出的問題,扯下手中的紅布展露花費16萬打造的火箭前,不忘說兩遍“我希望大家能夠被我驚訝到”,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他還說,人生中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打造一枚真正達到一百公里、飛入太空的探空火箭。
相似的場景在《青年中國說》、《天天向上》、《魯豫有約》等電視節目中相繼出現。在當年90後創業熱潮的加持下,不僅是關於90後“火箭少年”的報導,還有一連串令人炫目的頭銜蜂擁而來:“中國第一家民營航天公司CEO”、“火箭壟斷市場的闖入者”……2016年,胡振宇入選美國福布斯亞洲地區30位30歲以下商業領袖榜單。
“SpaceX一成功,中國火箭就融資”
如果說,2014年國家相關政策的放開,打開了中國民營航天公司成立的一扇門,那麼在大洋對岸的美國著名商業航天公司SpaceX則是一台“發動機”,它的每一次技術跨越和火箭成功發射,都激勵國內民營航天人士的創業夢想,並且點燃了國內投資者的信心,推動大量資本以火箭般的速度湧入中國商業航天的藍海。
2013年12月,美國著名商業航天公司SpaceX成功將SES-8商業通信衛星送入地球同步軌道,成為全球首家將衛星送入地球同步軌道的私人公司。
一個月後,翎客航天成立了。
憑藉胡振宇超越同齡人嫻熟的交際能力和媒體宣傳的勢頭,翎客航天也曾迎來了高光時刻:
按胡振宇的說法,翎客航天創立之初就給國家某院配套研製發動機;
清華大學火箭隊創始人與航天博士生嚴丞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飛行器設計專業博士楚龍飛加入翎客航天;
2014年,翎客航天獲天使匯等機構的數百萬天使輪融資,估值也一路飆升至過億。
翎客航天火箭發射回收基地
翎客的確是國內率先做可回收火箭技術的團隊。然而,資本進場的速度比人類學習和提升的速度快得多。在翎客航天忙著做懸停測試、做液體火箭發動機點火器的地面測試,經歷一次次失敗時,另外三家民營航天公司——藍箭航天、星圖探索、零壹空間在2015年相繼成立。
在零壹空間成立4個月後,2015年12月22日,SpaceX獵鷹9號芯一級成功返回陸地,意味著人類首次掌握量產型運載火箭的關鍵——可回收技術。
兩天后,零壹空間宣布獲得來自春曉資本、聯想之星、哈工大機器人集團聯合投資的逾千萬元天使輪融資。
2016年4月8日,SpaceX獵鷹9號火箭第一級成功實現海上回收,為人類可重複使用火箭發展立下又一座豐碑。
兩個月後,藍箭航天獲永柏資本、同創博潤創投、中天世紀、上海盈科新投資1億元A輪融資。
今年6月4日,在將兩名宇航員送入空間站後不到一周,SpaceX又成功將第八批星鏈衛星送入地球軌道,使得入軌衛星總數接近500顆,距離馬斯克當初顛覆人類想像的衛星互聯網計劃“星鏈計劃”又前進了一大步。
無巧不成書。今年5月以來,中國商業航天領域的九天微星、星聯芯通、航天馭星、天輔高分、盟升電子、深藍航天、微納星空7家商業航天公司宣布完成新一輪融資,將行業推向又一個高峰。
“SpaceX一成功,中國火箭就融資。”一名來自航天科技集團的技術人員對時代財經感慨道。就這樣,翎客航天成立後,中國第一波商業航天熱潮到來。
據時代財經不完全統計,截至2018年,中國民營航天頭部企業共獲得超過70億元的融資總額。
不過,一名接近資方的人士接受時代財經採訪時稱,“SpaceX對於中國航天的影響,更多是一個外部刺激,而不是決定因素。”
他認為,受到社會資本投資形勢和國際形勢變化的影響,很難再出現前幾年的投資熱潮,資本也會更趨於理性,向更有競爭力的企業集中,而不是當初全面開花的形勢。
此外,該人士告訴時代財經,對於專注早期項目的資本來說,火箭行業現在已經不是投資好時期,VC更關注資金能否及時退出,而火箭行業需要長期投入。“例如藍箭,成立5年,還沒有火箭能發射成功,也就是說還沒有拿出一個可用的產品。而5年,已經是一個VC的投資週期。”
談到融資的重要性時,深藍航天創始人霍亮指出,行業發展趨勢所致,低成本天地往返交通運載工具,是商業航天產業的瓶頸之一,對這一領域的持續投入是必然的。
胡振宇則告訴時代財經,近期已經有好幾家有意向的機構在聯繫中,並且已經取得了初步的進展。
中國民營航天沒有“超級英雄”
翎客航天的上一次融資,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
被問到最初做火箭的初衷,胡振宇表示“是因為對航天事業和火箭的熱愛”,並強調這一想法一直沒變。
“我覺得航天是一個跨學科的系統工程。在這個過程中能學到的東西很多,知識面的廣度跟深度都能得到不斷的提升,這是我很喜歡這個事情的原因,它沒有天花板。 ”電話裡,胡振宇如此對時代財經說。
熱愛火箭的初心沒有變,但2014年後,很多東西都變了。
把胡振宇捧上天的媒體,2015年迅速變臉,接連發布了多篇關於他負面新聞。“火箭少年”前多了一串礙眼的形容詞:“不誠實”、“不講規則”、“對他人生命缺乏尊重”。
在《南方人物周刊》的報導中,2013年,胡振宇和同伴發射了YT-4火箭,但當時,項目組成員羅澍和組織的首任主席劉虎均認為發射火箭存在安全隱患。年底,該組織啟動了開除胡振宇的動議,原因包括“多次違反安全規定”。開除決定最終以5:2的票數通過。
但胡振宇向時代財經表示,那是組織內部政治鬥爭的結果。
當年的報導中,對於翎客航天的技術水平,航天專家黃志澄稱“胡振宇所的事情都是體制內幾十年前就已成熟了的技術。”
六年過去了,胡振宇仍無法釋懷,當時代財經提起“翎客航天最早誕生於科學愛好者組織”,胡振宇突然變得激動起來,語速加快,音量霎時提高。
“我覺得這種說法很不負責任。我在中科院待過,為什麼不說我是中科院背景呢?那隻是一個平台,一個渠道,一個圈子,你參與這個圈子不代表你屬於這個圈子。這有區別。”胡振宇極力掙脫這個組織和那段不願回首的經歷。
採訪中,涉及個人身份的問題,胡振宇也不願多作回答,“這只會讓你變成別人飯後的談資”。對於2015年的輿論風波,他當時在知乎上特意開了賬號做澄清,說是利益矛盾方的密謀與策劃。
當年,媒體報導猶如潑向翎客的一盆冷水,某種程度上導致翎客融資的停滯。直到2016年,胡振宇遇到了商業大佬馮侖。後者對他大為稱讚,並寫下《胡振宇:一個24歲的火箭公司老闆》一文。接著在2017年3月,翎客航天獲得長潤金控、馮侖的御風投資、普華資本(普華固週資本)的數千萬人民幣A輪融資。
但這也是翎客航天截至目前,公開資料上可看到的最後一筆融資。
同樣是民營火箭公司,創始人金融背景出身的零壹空間和藍箭航天在2017年以前均獲得了逾億級的融資。
有大量資金注入的零壹空間和藍箭航天大步前進,在2018年下半年嘗試發射入軌火箭,不料發射失敗,將目標轉向液氧甲烷發動機研製。
星際榮耀作為後來者,在2019年7月25日發射“雙曲線一號”火箭成功並高精度入軌,成為了除美國以外全球第一家實現火箭入軌的民營公司,被看作是中國民營火箭公司的零突破。
星際榮耀雙曲線一號遙成功發射
融資能力被看作民營火箭公司未來的決勝因素之一。“真正搞出一個可回收的運載火箭,投資總額應該不會低於5億。”深藍航天CEO霍亮告訴時代財經。
一位接近翎客航天的人士對時代財經表示,因為融資進展不順利,一些員工陸續離開了公司,目前公司人數不足10人。
而胡振宇雖願意接受時代財經的採訪,但拒絕了時代財經去公司拜訪的要求,對於公司目前的團隊構成和人數,也表示不便透露。
由於缺乏核心關鍵技術和融資支持,早早成立的翎客被同行越拋越遠。兩個惡性循環的因素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擋住了翎客前進的步伐。
2019年5月3日,翎客航天在京召開合夥人會議,會議結果是翎客航天更換了掌舵人。經合夥人團隊一致同意,聯合創始人楚龍飛(原CTO)擔任CEO職務,胡振宇則任COO崗位,負責公司運營以及融資事宜。
“相信團隊、相信合夥人,相信一路支持自己的股東和朋友。翎客航天的未來,一定會在更出色、更專業、更優秀的人帶領下,越飛越高。”去年5月7日,胡振宇在微博中寫下這樣的話。
2018年,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楚龍飛說他很少看到胡振宇“爆炸”了。像經歷了火箭從發射高空到落地的過程,現在的胡振宇變得比以前沉穩,傲氣也收斂不少。
面對記者的採訪,胡振宇努力思考一個謹慎的回答。被問到“中國商業航天公司未來會是細分市場還是上下游合併”,他認為合併的概率比較大,但又說“專業化有專業化的好處”;被問到“國營航天企業推出的商業服務是否會對翎客的發展產生很大影響”,他表示“不能說一定是負面的影響,也有積極的一面。”
至於那個使他異常激動的航天愛好者平台,當被問及“這類組織對於科技進步的貢獻如何”,他停頓了兩秒,恢復正常語氣,稱“科技交流平台當然越多越好,對大眾討論科學技術是個很好的平台。”
儘管之前否認了翎客航天公司顧問的身份,但黃志澄也承認翎客航天現任CEO楚龍飛依然經常登門拜訪。
幾年過去,對於胡振宇的評價,黃志澄的態度緩和了不少。6月7日,黃志澄接受時代財經採訪時說:“小伙子(胡振宇)21歲的時候就來過我家拜訪我,一路走來,我基本了解他們的想法,但目前來說(跟其他公司技術)差距還是比較大。”
由媒體一手締造的“火箭少年”,終究沒有滿足大眾的期待,終結了人們渴望“超級英雄”的夢想。
沒有馬斯克,那有SpaceX嗎?
事實上,中國商業航天的創業者身上,多多少少都帶些胡振宇的影子:一腔熱忱,多次承受挫折,但從沒想過放棄。
深藍航天創始人霍亮前兩天和團隊一起去考察了位於陝西銅仁一座荒山的試驗基地。整個團隊意氣風發,晚上9點下山才吃晚飯,在一家烤串店,團隊喝酒慶祝。
對於胡振宇,霍亮表示欽佩,“他(胡振宇)持續跟社會各個領域接觸,推動業務進展,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都在持續地朝夢想和目標努力,是很值得尊敬的創業者。作為創業者,這是他身上最值得欽佩和最閃光的要素。“
接受時代採訪時,霍亮感慨了過去的不易,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期望。“我們的技術路線——專注可回收的液氧煤油運載火箭研製,從來沒變過”。這位因為技術理念不和,離開零壹的CTO,從未動搖過自己的理念。
面對外部對於“液氧煤油發動機不適合火箭高頻詞復飛的質疑”,他坦然表示,“世界上目前做到最高頻次復飛的運載火箭,就是SpaceX的獵鷹九號,它使用的是液氧煤油推進劑。按照目前它所達到的的火箭回收和復飛頻次水平,推進劑不是製約性因素。”
“很難,但我們挺過來了。”霍亮說。據其表述,2019年下半年,深藍航天度過了比較艱難的一段時間。不過近期,深藍航天宣布了來自中匯金集團領投,凱璞庭資本和嘉益基金跟投的逾億元融資。
“我們不再做一些’沿途下蛋’的工作。”霍亮說的“’沿途下蛋’,指的是對外承接一些創收的工程項目,來增加公司日常收入。
深藍航天垂直回收實驗火箭
被業內公認為頭部公司的零壹空間的CEO舒暢,最近心態也發生了變化。2019年3月,零壹空間首枚OS-M系列運載火箭於酒泉發射中心發射升空,計劃將零重力實驗室的靈鵲一號B星送入距地500千米的太陽同步軌道,火箭在發射後失去控制,發射任務失利。
“我看著他們(零壹空間)一步步前進,又一步步失敗。”黃志澄說,“舒暢跟我聊過很多次,他們每次失敗都會爬起來,現在他已經開始正視行業的困難和存在的差距了。“
但黃志澄認為,創業者們還不夠冷靜。他提到,“星際榮耀有個副總裁說2025年把中國航天員送到空間站,我認為他們是在說大話,5年是絕對做不到的。”
關於未來民營火箭與國家商業火箭的競爭,黃志澄更看好“國家隊”的發展。但他也同時指出,正如許多其他行業一樣,民營企業作為市場的重要補充,也一定是國營企業的改革動力之源。
2015年,黃志澄曾將中國民營火箭公司與美國進行對比,“二者是高中生和博士生的差別”。然而幾年過去中,中國民營火箭公司在挫折中成長,這名最初被認為抱有“堂吉訶德式”幻想的“高中生”,始終未改初心。
在採訪的最後,霍亮對時代財經說道,“受限於不同的民族和傳統文化、政策和經濟環境,’馬斯克’式的英雄人物不一定能夠出現,但一定能夠出現能夠比肩甚至超越’ SpaceX’公司的中國企業。華為在5G領域的成就就是一個歷史證明。”
2019年8月10日上午10時55分,在青海茫崖市,冷湖火箭試驗基地,隨著發動機啟動的轟鳴聲,翎客航天RLV-T5型火箭從地面快速起飛,經過數十秒飛行上升至300米後,在試驗場中心穩健著陸,驗證了火箭高速下降時的推力調節能力和彈道控制能力。
儘管上述可回收技術所使用的技術路線,並不具有實際應用能力,但仍被胡振宇稱為“創業幾年最振奮的事情”。“這不是一兩句話說得完的,有那麼多日日夜夜,那麼多在室外測試,風吹雨打的這種階段,不計其數,文字的描述都是蒼白。”
“你當時有哭嗎?”
“肯定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