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程辦公:只是短期“宅經濟”,還是疫後新變革?
作為一個被允許也習慣於在家工作的人,我已經未踏足辦公室數月之久,這是新創的記錄。窗外灌木叢阻擋不了的球場人聲、京劇和紅歌,成了辦公日常BGM。我是居家辦公的典型實踐者。如果不是這次疫情,也很難令我對自己的工作模式產生任何反思。一台電腦、一根網線足矣,有什麼理由非要去辦公室呢?
西方建築歷史學家認可的最早辦公建築是美第奇家族建於1581年的烏菲齊宮(Uffizi)。這標誌著人們開始在特定場所進行工作。無論是出於效率、往來便利還是“看起來更為專業”的考慮,辦公室成了“辦公”的專門場所。19世紀晚期美國工業城市中,商業辦公樓林立,集中工作模式進一步確立,整齊劃一的辦公桌或隔間不僅讓空間看起來井然有序,也以泰勒管理思想為宗規定著每個人的行為和關係。
Frank Lloyd Wright設計的拉金大廈(Larking Building)來源:buffalohistory.com
拉金大廈中庭,1906 來源:The Buffalo History Gazette
幾個世紀以來,人們每日往返於辦公室和家庭之間,生活節奏不再因循自然規律。如同精準運行的機器一般,辦公室裡的打卡機是切換心理狀態的開關,發出配置時間和注意力的強大指令,與此同時將人的生活從空間和精神上分割成兩個部分——工作生活和私人生活。
King Vidor導演的電影The Crowd劇照,1928 來源:sensesofcinema.com
在工業社會的“白領工廠”裡,工作模式的設計是為效率服務的。經濟內在的動能使得這種效率導向愈演愈烈,甚至一度因過於排擠人的幸福和尊嚴而被指責為“異化”的根源。
雅克·塔蒂導演的電影Play Time劇照,1967
回歸家庭工作,看似並不吻合工業社會發展的自定義方向,所以也僅僅是在某些角落或群體中偶然現身。二戰後美國家庭主婦為了貼補家用,向鄰居推銷特百惠產品的同時兼顧家庭責任。20世紀末,散居在紐約、倫敦和巴黎的藝術家、工藝師回歸中世紀傳統——在家工作,可能只是為了省去工作室的高昂租金。
直至小型化計算機和數字通訊技術的出現,才使得居家工作成為大眾的可能選擇。現代意義的遠程辦公出現在1979年。為了減緩主機擁堵問題, IBM在Santa Teresa實驗室啟動了一項超前於時代的遠程辦公試驗,將終端機放置在員工家中。到2007年,這家公司的遠程員工比例增長到了40%。
IBM 3270終端圖片來源:IBM
如果說發端於烏菲齊美術館的數百年辦公室歷史代表了人類工作方式的現代化進程,那麼數字化遠程辦公標誌著後現代社會的工作模式。
數字時代的遠程辦公
信息技術為人類的溝通和交流而生。隨著技術在拉近距離這方面的表現愈發出色,遠程辦公迎來了白銀時代。
從員工個人角度而言,靈活選擇工作地點、時間,意味著可以在更為舒適的環境中工作,協調工作與照顧家人的矛盾,更好平衡工作與家庭。遠程辦公,體現的是工作自主權。34%的美國人願意降薪5%來換取這種權力。遠程辦公也是年輕一代的偏好。千禧一代和X世代更願意將工作視為個人的生活狀態,而非用於換取酬勞的任務。有沒有選擇權,能否從工作中獲得快樂,這是人類自工業時代以來的重大心理變化。因此,快樂指數高出29%的遠程辦公模式自然受到擁護。這透出了一線曙光,工作本身所帶來的惡感和被異化感將有所減緩,“我工作我快樂”終於可能成為肺腑之言。
對人性洞察較為敏銳的某些公司走在了前面。他們積極擁抱靈活、多元的辦公模式,逐漸弱化對固定工作的剛性要求,在製定更為寬鬆的遠程辦公政策方面你追我趕。遠程辦公友好型公司不僅更容易招募人才,也建立了公眾矚目的正面形象。在一種類烏托邦情緒的渲染下,遠程辦公成了理想型工作文化的代名詞。
顯然,並非所有企業都看好這種模式。2018年有44%的全球化公司不允許遠程辦公。即使在被認為對遠程辦公更為友好的高科技行業中,也是冰火兩重天。2013年2月,雅虎CEO Marissa Mayer對12000名員工發出停止遠程辦公的最後通牒,一時間物議沸騰。而IBM的巨大反轉更能體現企業對於遠程辦公的愛恨交織。2017年的IBM,40%的員工維持遠程辦公已達十年之久,突然之間,數千員工必須重回辦公室。當擁躉還在引用IBM發佈於2014年一份白皮書中的字眼——“遠程辦公員工工作效率更高,更為忠誠”,這一急轉讓他們措手不及。從積極推動者到自我否定的決然轉身,留下的是各種狐疑和猜測。
對遠程辦公最大的詬病,是效率低下。2014年,美國專利局的一項內部調查為雅虎、IBM的反轉提供了依據。調查顯示,遠程辦公員工經常謊報工作時長,且工作效率堪憂。雖然有人指出政府部門做派導致的問題不該由遠程辦公來背鍋,但“你在身邊我才安心”的心態,依然令不少管理者對遠程辦公敬而遠之。即使公司有政策,也只有56%的管理者會允許員工遠程辦公。
此外,不利於員工間情感和知識交流也是遠程辦公的局限。缺乏非正式溝通,員工很難有機會相互學習促進、通過頭腦風暴激發創意。飲水機效應(Water Cooler Effect)被認為是集中辦公模式有助於創新的一種機制。員工們在飲水機旁不經意的閒聊,不僅培育了辦公室八卦,更是聯絡感情、迸發創意的好方法。而遠程辦公剝奪了這樣的機會。再者,遠程辦公中臨場感和社交線索被極大程度削弱,相互支持、鼓勵、分享、共情、默契等一切美好的人際交往也被打了折扣。雖然我自己及合作者的一項研究證實社交媒體能夠在情感互動方面有所助益,但虛擬茶水間能否取代真正的飲水機,還是個未解的問題。
疫情之下的喧囂
如果不是這一場新冠肺炎疫情,遠程辦公與傳統工作模式之間的角力也許還會持續很長時間。
全球新冠疫情來源:McKinsey
當疫情蔓延,突如其來的“黑天鵝”讓很多公司猝不及防之下,不得不借助遠程辦公作為應對之策。包括IBM在內,矽谷的科技巨頭們快速響應,重啟對他們而言並不陌生的遠程辦公政策。金融領域也緊隨其後。摩根大通在最大的業務部門——消費者銀行業務進行遠程辦公測試,並頗有深意的將其應急方案命名為“肯尼迪計劃”。
遠程辦公背後的技術和服務提供商成了這場災難中罕見的獲益者。中國3億人集體遠程辦公,估計讓微信、釘釘們倍感基礎設施高壓的同時,也享受著零獲客成本下用戶倍增的狂喜。一個月之後,中國市場的喧囂也在大洋彼岸得到了回應。美國股市正在經歷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的至暗時刻,而提供遠程會議服務的科技公司ZOOM卻逆市暴漲超20%。同樣,雲計算市場也被認為能免受此次疫情的負面影響。有人預期這個據Gartner預測具有兩千多億美元規模的市場會有更好表現,就如同2009年整體軟件市場收縮3%的情況下云CRM提供商Salesforce的銷售收入增長了21%。
過去一月Zoom的股價波動來源:Tradingview
全球公有云服務收入預測來源:Gartner
投資者始終慧眼獨具,傲立船頭。投資機構MKM Partners適時推出“宅經濟”(Stay at Home)指數,當然包括ZOOM等遠程辦公概念股。
MKM Partners推出“宅經濟”一籃子股票
技術和金融市場上的喧囂似乎說明,2020年春是遠程辦公迎來黃金時代的拐點。
疫情之後何去何從
當前需求的爆發讓遠程辦公以突破常規的方式獲得了打出全壘打的機會。是稍縱即逝的煙火還是未來工作的新常態?我們是否可以期待遠程辦公將帶來一場工作文化的深遠變革?過去三十年的遠程辦公曆程又能提供哪些經驗,能使得我們在這次突發性應急中更為從容?這是很多人關心的問題。
滿足人性需求的同時保持效率和協同,是當前這一輪挑戰賽的聖杯。人作為生產者,其主體性和個性化要求開始凸顯,但卻可能帶來效率的降低。以往集中模式下長期形成的管理方式和文化需要調適,才能應對這種分佈式變化。沿用集中辦公時的管理模式,可能只是適得其反。沒有內在激勵,而僅靠遠程打卡,也難怪員工抱怨“996變成了007,我的手機很’驚喜’”。
協同是大規模分佈式工作的命門。大多數生產活動都非單一個體所能完成,而是基於無數個體、環節經精密設計後形成的鍊式體系。每個人都是網絡中的節點。個人遠程辦公,需要其他人員的協同和支持。物理空間上的分離和大範圍的分佈,無疑對人類工作的網絡協同和合作精神提出了更高要求。
當人們經歷過辦公室的短暫遠離,也許會從一個更深刻的角度去理解工作及工作中的自我。
(作者王禕為西南財經大學工商管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