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消費金融:714高炮再現年化率將近5900%
南昌城下起陰雨。城裡的肖文(化名)知道太陽終將升起,但他的生活遺留下疫情的水漬。疫情期間,沒有收入,幾萬元的銀行信用卡賬單壓得他無法喘息。這一天,是他在宜人貸上的最後一期還款日。他拿不出10205.14元。
逾期的風險不言而喻。肖文已經支付了2000元的逾期費,未能按時還款,每天有900多元的新債務累計。這還會影響他的徵信記錄。只是,與宜人貸客服的溝通並不順利,據其稱客服人員直接說出了他的家庭和工作詳細地址,並以打爆通訊錄和上門催收為威脅。
肖文仍在與宜人貸僵持。這筆8.8萬的借款,包括逾期費,他已累計償還了近10.4萬元。
在黑貓投訴和聚投訴平台上,多位用戶反映包括拍拍貸、宜人貸、玖富、捷信金融在內的多家消費金融貸機構存在收高利息、涉嫌暴力催收的情況。在聚投訴平台上,單捷信金融一家公司,週投訴量高達3509起。
此外,砍頭息、714高炮曾是去年315晚會上的熱議話題,並在此後被監管層整改。然而,一年後,突發的疫情,不僅讓部分人群資金壓力顯現,更讓一些網貸平台又開始蠢蠢欲動。
《IT時報》記者調查發現,儘管央行曾發布29號文,要求對疫情期間受影響個人和企業,適當傾斜,但依然有貸款人因被隔離無法正常還款,卻被網貸平台以逾期為由記錄徵信,更有不少714高炮平台藉機斂財,5天收取高達45%的砍頭息,年化率將近5900%。
吹不到的“政策暖風”
李程是湖北人,春節前辭去了工作,原本想春節後再找份工作,但突如其來的疫情,讓他失去了收入來源。
3月1日,是李程的還款日。5天后,他與宜人貸客服溝通,希望可以延期還款。客服口頭應承。然而,3月10日,李程卡里還是被扣去2900多元,其中10多元是逾期費用。這是他救急的賬戶。
原本,李程以為這是可以避免的。
今年2月,李程看到一則關於疫情期間金融政策暖風的新聞。那是央行聯合財政部、銀保監會、證監會、國家外匯管理局發布的29號文。文件指出,因感染新冠肺炎住院治療或隔離人員、疫情防控需要隔離觀察人員、參加疫情防控工作人員以及受疫情影響暫時失去收入來源的人群,金融機構要在信貸政策上予以適當傾斜。同時,對受疫情影響暫時失去收入來源的個人和企業,可依調整後的還款安排,報送信用記錄。
和李程有同樣遭遇的還有王楊。王楊是玖富萬卡的貸款用戶,因為被隔離無法工作,2月份賬單日前,他聯繫了客服,商討逾期還款,為此還提供了隔離照片,客服同意了。只是,當打開3月份賬單時,他發現平台依舊顯示還款逾期,這筆記錄甚至還上了央行徵信。要抹去這筆壞賬歷史,他需等待5年。
為此,記者多次撥打玖富萬卡、宜人貸客服電話,但均沒有接通。
疫情下政策暖風似乎未能吹至消費金融市場每一個角落。一位央行徵信中心的客服人員告訴《IT時報》記者,包括消費金融公司在內的金融機構都會參考29號文,“但具體如何操作和上報,還是取決於具體業務機構和部門。”
上海交通大學中國普惠金融中心聯席主任白澄宇認為,這份文件並非強制性的,因此在具體實施上存在落差。的確,借款人無法還款是否真正與疫情有關,很難獲得有效證明。
林宇(化名)是一位催債機構的負責人。他向《IT時報》記者坦言,對接的金融機構處從未下發29號文,“金融機構會講,疫情期間要小心處理,只有少部分機構會給出具體的操作指南和話術模板。 ”
林宇透露,疫情期間,金融機構並沒有放寬對他們的績效考核,他們也只能在催收湖北地區用戶時, 語氣相對和緩些。
“昂貴”的徵信報告和服務費
從看到賬單的那一刻起,肖風便充滿疑惑。到手8.8萬元,宜人貸平台顯示的合同數據卻是10.53萬元。差額,由8660.12元的信息諮詢服務費和8673.89元的保險費填補。這兩筆費用也要算利息。
浙江澤鼎律師事務所律師夏謹言認為,如果平台屬於出借人和借款人的中介,扣除手續費屬於合法行為。
在一位網貸業內人士看來,大多數平台都會收取保險費和服務費,這是業內常見的“擦邊球”行為,“用戶往往以為第三方保險費不用算利息。”
被質疑的還有“徵信服務費”。
多名用戶反映被網貸平台收取了300元左右的徵信服務費,甚至有的用戶並沒有在平台上借貸,僅僅註冊後便被收取310元徵信報告費,而且被直接分期付款。
這些投訴多發生在3月,而受疫情影響,央行徵信中心此前曾發佈公告,今年3月1日至6月30日,面向小額貸款公司、消費金融公司等10類農村、民營和小微金融機構,免收企業信用報告和個人信用報告查詢服務費。
一位捷信負責催收的前員工羅冰坦言,推銷產品時,有些業務員會對用戶介紹貸款月利率為2%,年化24%,屬合法範圍,“但業務員不會告訴你,申請貸款還可能要收取服務費、短信提醒費、靈活保障服務包等其他費用。”
直到貸款發放,發現被“套路”的借貸者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咬著牙還錢,要么等著它變壞賬。
仍未絕蹟的714高炮
去年315晚會上,央視曝光消費金融市場的714高炮亂象。遺憾的是,1年後,714高炮並未絕跡。
所謂714高炮,指那些期限為7天或14天的高利息網絡貸款,年化利率基本超過1500%。
在黑貓平台上,一位用戶投訴了在有米有品上借款的經歷。借款4000元,5天期,實際到手只有2200元,其中利息28元,借款服務費1772元。年化率接近5900%。
記者發現,多家網貸平台的用戶曬出了借貸圖片,砍頭息、高利率,借款期間不斷受到催收人員暴力催債,是他們的共同經歷。
這似乎是一場貓鼠遊戲。此前監管層曾大力整頓714高炮,但在監管的夾縫中,依舊有企業掙扎生存。畢竟,這是一款暴利的市場。
對於大平台而言,暴利反映在“砍頭息”“變相高利貸”“陰陽合同”等用戶投訴的詞彙中。
利息究竟有多高?肖文到手8.8萬元,目前已向平台償還10.4萬元(包括逾期費用)。
《IT時報》記者通過IRR計算器發現,如果按照8.8萬元借款金額,以及肖文每月等額還款9260.53元算,由於本金在不斷減少,這筆貸款實際年化利率高達45.43%!這突破了高利貸紅線。當然如果用10多萬元的合同金額算,利率會拉回至合規水準。
據悉,法律只保護年利率24%以內的利息約定,24%至36%之間的利息約定也是有效的,但是法律不會幫助出借人去追償超過部分的利息。而超過36%部分的利息約定是無效的。
對於平台服務費用的定性,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法與金融研究室副主任尹振濤告訴《IT時報》記者,合同金額減去到手金額後的部分,都算綜合利息費用。
夏謹言則表示,借據、收據、欠條等債權憑證載明的借款金額,一般認定為本金。預先在本金中扣除利息的,人民法院應當將實際出借的金額認定為本金。但她同時表示需借款人提供合同再具體分析。
逐利的平台背後,匯聚著消費金融市場的瘋狂故事。
被忽視的催收員
消費者、消費金融企業、催收人員,疫情中,被影響的不僅僅是藉貸人,但催收人員往往是被輿論忽視的一方。
林宇對接的不少用戶,往往之前經過4家催收機構而未果。互聯網金融發展多年後,養成一個特殊人群“羊毛黨”,他們以薅平台羊毛為生,惡意逃廢債,有的人反催收經驗豐富。
在一個300多人的反催聯盟QQ群裡,群員們熟知銀行、平台的催債套路,清楚多少金額下銀行和平台不會將他們列為老賴,“我十個朋友有九個逾期,真起訴,法院也忙不過來!”
面對催債人員,臉皮夠厚,是這些“羊毛黨”的第一條法則:盡可能地刺激催收者,錄下對方罵人和威脅的話,隨後聯繫投訴平台投訴。群員們甚至會使用“呼死你”反爆催收員。
在一位業內人士看來,此前消費金融公司的定位是為銀行兜底,依賴貸後,特別是暴力催收。但如今隨著行業逐步規範,催收人員的手中,只有徵信一張王牌,“之後機構可能會更重視貸前審核。”
而尹振濤表示,平台接入央行徵信是大趨勢。這都會斷絕逃廢債用戶的借錢之路。因此群裡有著末路狂歡的氣氛。他們約定5年後再戰江湖。面對這群人,林宇只有一聲嘆息。
疫情之下,消費金融市場有無法送達的政策春風,欺瞞、誤導消費者的行為依然存在,暴利之下,714仍未斷根,而變相砍頭息的情況蔓延至大平台。在這裡,有惶恐的消費者、強勢的平台,也有理直氣壯的逃債人和寸步難行的催收員。重重矛盾,始終貫穿著這個江湖。當疫情過去後,曾留下的水漬,終將如何抹去?
(文中提及的李程、王楊、肖風、林宇、羅冰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