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孩子共用一部手機:網課直播我們要做的還有更多
2月29日,河南鄧州一李姓初三女孩和2個姐弟共用一部智能手機,疑因無法按時跟聽“網課”,喝藥自殺。3月1日,鄧州市政府新聞辦通報,李同學已送醫治療,無生命危險。該市扶貧部門表示,目前已實施救助和幫扶。
李同學所在學校從2月初開始線上教學,老師直播講課,講完課用手機發作業。孩子父親透露,姊妹三人共用一個手機上網課曾有過爭執,但二女兒服藥自殺原因並不清楚。新京報記者報導,當地調查顯示,李同學家中裝有寬帶,有兩部手機,其中一部智能手機為其父於去年9月份購買,另一部可以拍照;姐弟三人輪流使用智能手機觀看直播、錄播上網課,用另一部拍照記錄作業。
李同學的任課教師說,她的網課此前一直正常進行,並未因為無法在線上課,跟不上課程進度。如果情況如此,此前網友的擔心、追問便是過慮了。但是,這不意味著這些擔心、追問就沒有意義。3月2日,河南省教育廳發通知要求“全面摸排每個學生的網上學習情況,家庭線上學習硬件條件,精準幫扶特殊困難學生群體”。在開展線上教育之前,學校和教育部門應該清楚班上學生的學習條件,必要時,根據實際情況對教學方案作調整。我們都需要思考,當老師拿起手機、電腦,做起在線教學“主播”,對於老師、學生和家長意味著什麼?
在過去這一段時間,作為網課最基礎的設備,手機和網絡(流量資費)並沒引起關注。當它們在“網課”中成為教育資源,我們就不得不面對教育資源的鴻溝。而這是線上教學在課程設計過程中無法迴避的一道鴻溝。
我們或許對未來的教育都有這樣一個憧憬,足不出戶,就能接受教育,甚至最終獲得學歷。到那時,熟悉的學校模式消失,教育資源的不平等也可能因為一張網而改變。然而,在這一場線上教育的實驗中,我們還處在起點,這一張網對整個社會的公平、福利都提出了要求。
前段時間,我們發起過一次徵集,尋找正在上“網課”的書友。在收到徵集後,採訪了其中三位講述他們作為老師的“直播”日常。有的從中獲得新的成就感,有的面臨不小的挑戰。我們在故事之後也專訪了課程設計師方柏林,談線上教學的應用技術。從最日常的線上教學細節開始,我們要做的還有更多。
“我在疫區上直播課”
江寧新一年的工作,始於2月4日,農曆十一,立春。疫情陰霾籠罩下的湖北黃岡境內小城鎮陽光明媚,透過口罩也能聞到春天。封城令下,非必要交通與行業停擺,在教育“停課不停教,停課不停學”的要求之下,江寧和同事們通過在線平台見到了彼此的面。他們要商量,接下來該如何開展接下來的線上教學。
“忐忑”兩個字,寫在這位小學英語老師的心上。早在假期接到各級教育部門延緩開學、部署網絡教學的通知時,她就對工作有所不安:“生活在十八線的小縣城,我們的孩子有一些是父母在外務工的農村留守兒童,加上疫情的影響,一部分家長還被隔離……”
江寧所在的學校是一所私立寄宿制小學,能來這裡上課的孩子,家庭條件比農村孩子要好一點。江寧和同事們打立春那天起就開始跟家長溝通了解孩子情況,尋找因為家庭隔離不能參與線上教學的孩子:“盡量不漏掉一個,保證正月十七開始的線上課程能順利開展。”
最終,孩子都聯繫上了,但不能保證每個人都在線:有的孩子家裡沒網,有的孩子家裡停電……鄉下信號不好、停電是常有的事情,為了讓每個孩子都不錯過新課內容,老師們會把錄下來的直播課視頻和課件發到所有家長都在內的QQ群。
▲江寧在家作網上教學,受訪者供圖
保障孩子在線學習,家長的配合是相當重要的一環。家長很少怠慢,只是應對突如其來的線上教學,有家長不知所措:軟件不會用,多個群消息看的眼花繚亂。老師們耐著性子一個個溝通,把軟件使用步驟一步步截屏給他們。
網課最大的優點在於時間、地點靈活,對於有一定管理能力的學生來說,校方提供學習內容,學生自主掌握學習時間,將獲得更好的效果。江寧所在學校,用共享課程錄像的QQ群,實現了更為靈活的“非共時”學習。
而讓所有孩子“在線”,對身處另一省份縣城的馬一平來說,卻有著不小的挑戰。
“在線”的門檻
“早上我看了眼我們班的釘釘群,還有十幾個孩子沒在群裡。”電話那頭,馬一平說起孩子的事,便停不下來。他懷疑班主任沒盡到通知的義務,只是在通訊公司與學校合作的“校信通”系統和班級微信群裡發了條消息。
“我當班主任的時候就不用校信通,有的家長都換了手機號,老師們還不知道。”微信群裡雖然家長都在,但大量的信息容易淹沒重要的通知,最好還是私信家長。然而微信也不能保證孩子都能收到上課、交作業的通知。直到今天,全班67個孩子,馬一平只收到過三十多個孩子的作業。
“那些家長從來不回你嗎?”“從來不回。”
馬一平身在某省縣城公立小學,做語文老師。學校生源複雜,既有縣城的孩子,也有來自遠鄉的留守兒童。城裡疫情嚴重,過年期間實施隔離措施,有孩子家長甚至都沒回家,由爺爺奶奶帶。
“通過微信群聯繫學生,有些留守兒童因為爺奶不會玩微信,父母在外地,無法聯繫。學校要求明天開始用釘釘上課,但這些留守兒童怎麼辦?”2月9日,在新京報書評周刊微信“疫情下的工作”讀者徵集中,馬一平寫下了上述文字,留下了一張過去的課堂照片。教室顯得有些擁擠,在城市中心人口向外疏散的政策引導下,他們學校每個班的人數名額,從四五十人漲到了六七十人。
▲課堂,受訪者供圖
我們聯繫馬一平時,學校已經在釘釘上開課了。馬一平放棄用釘釘,改用學生人數也許會更全的微信,拉群語音授課。“60秒的語音,一屏一屏地發。”他自己的孩子上初中,要用他的釘釘賬號上課,如果不換平台的話,二人彼此頻繁的提示音也會干擾上課。
留守兒童的爺爺奶奶不會用微信,操心的家長託人買了新的智能機,教老人註冊微信。而對於不操心的家長,馬一平也無可奈何。
家裡條件差的孩子,硬件阻礙為在線授課設置了不低的門檻。當有的孩子在“釘釘”的評價頁面發著微笑表情刷差評,有的孩子則在為對他們來說並不便宜的流量、穩定性不強的信號發愁。有的家裡孩子多,同時上課家裡的手機還不夠用。
網上至今依然有人發著令人難過的聲音:去醫院用手機掛號很方便,為什麼要排隊?在線教育多方便啊,微信應該人人都有了吧?現代人熟悉了網絡和物流帶來的便捷,卻沒有意識到我們處在一個與“均質化”相去甚遠的世界。
馬一平自己眼睛不好,手機看多了眼睛疼。他也擔心孩子們的眼睛。“我家裡條件算好的,有電腦,好多孩子一天都佝僂著背看手機。”小學上課時間沒有很長,但馬一平上初中的兒子幾乎要在電腦前坐一天。
“我都不早做飯了,等他上完課再做,怕飯菜涼。”
“老師”,還是“主播”?
2月4日立春那天,在成都一家補習機構當老師的“甲魚”也開始了她的工作。2月9日,她對我們寫下自己的工作故事:1月31日充當“工具人”角色,試驗各個線上平台的效果,最後同時在一個操作最簡單的平台和微信群中授課。
為了證明工作不划水,“甲魚”的公司要求每天早9晚6釘釘打卡,發照片到工作群,還不能穿睡衣、素顏,為了“儀式感”。開始兩天“甲魚”對這種規定並不在意,直到第三天要開始和三年級孩子一對一的網課教學,才換上了平常的衣服,擦了口紅,“想對學生正式一點。”
對於“甲魚”來說,線上工作的工作量要大於線下,為了證明自己沒划水,每天多了很多額外的製表、匯報工作。工作時間無限延長,經常要工作到夜裡10點。“沒人關心你是不是應該6點準時下班,也沒人覺得現在是下班時間就不應該找你說工作的事了。”
在填寫“疫情工作”徵集問卷的“甲魚”,其實應該給一個孩子上課,但那個孩子睡過頭遲到了半個小時。
“在等他的時候系統裡面只有我一個人的頭像,孤零零的,像一個無人問津的網糊主播。”
在網上流行的段子裡,直播課的“老師”正在變成新的“主播”。有老師用起了李佳琦式的帶貨句式,帶火了“主播式教學”:“同學們!同學們!你們的X老師來嘍!老師要開播了!”“這道題是經典考題!今年要考!要考!一定要考!”學生也和老師在直播時玩起了“刷火箭”“謝謝老鐵的火箭”“老鐵666”……“慫老師VS熊孩子”的段子在新的教育背景下有所更新:
“有的班過分活躍,我把他們班主任拉進來維持紀律,不到1分鐘,班主任自己退群了(哭)。他們班名字五花八門,光易烊千璽的老婆就有5個。”
在“甲魚”公司的教學中,初中生比較害羞不願意開攝像頭,會熟練使用打字功能在評論區轟炸,“刷火箭”很常見。在湖北黃岡江寧的教學中,則沒有這樣的情形出現。她所在的學校,語文、數學是小班小學,英語則要上500人的大課,教英語的她無法與孩子即時互動。
因為直播課要錄視頻,江寧上課的壓力比較大:不能出錯,表情要豐富,聲音要能吸引孩子,要好好研究課件,“如果課件粗糙甚至缺乏吸引力,孩子就很容易走神,所以一個合格的線上老師不僅是要有很強的講課能力,還要有很強的教研能力。” 為了讓孩子專心聽講,江寧說自己過年紅包都沒發出去,表現好的孩子,等複課了給他們買禮物。
“甲魚”吸引孩子注意力的方法則更多:跟孩子用擲骰子和搶答器互動,激發他們的回答興致;跟孩子玩畫畫遊戲,用畫筆來相互Battle。她沒覺得當“主播”有什麼不好,但她還是想念線下和孩子的互動:
“我很喜歡和孩子有一些肢體上的親近,比如假裝要去撓痒癢,我手還沒伸過去他們就已經癢得四肢蜷縮,嘻嘻哈哈地笑著了;冬天的時候我手總是很冰涼,有些不聽話的小朋友我就輕輕把手伸進他們的後面脖子裡,請他們吃’手冰棍’,每次也是收穫嘻嘻哈哈一大堆,我現在還蠻懷念這些真實的溫度。”
江寧也懷念線下教學的日子,但她也想把直播課上好。“如果以後我的孩子問我’媽媽,你年輕的時候還當過主播啊?那你是網紅嗎?’我都想好了怎麼回复,’這一切得從一隻蝙蝠說起……是不是網紅,得學生說了算……’”
課的另一種可能?
“其實我覺得,在線課程不應該教語數外。”馬一平覺得自己的理論,在旁人聽來可能有點“大逆不道”。他說學校校長因為與他教育理念不合,一直不待見他。
馬一平對學校的線下教育有很多意見:老師不認真教作文,學生考試交上來的作文幾乎一模一樣,明顯是照著範文背的。學生上課幾乎沒有反應,“連笑都不笑,才多大的孩子,就失去了童真。”
馬一平不滿規訓式的教育,從幼兒園開始就教孩子“聽話”。孩子長大後失去了求知和質疑的能力,沒有人會問問題。這樣的課堂到線上之後會造成了更多的問題,學生將更加被動。
“你說以後復課了,我們這些學過的內容,是重教一遍還是不教呢?”馬一平覺得不如在這段時間讓孩子學一些平時很少學習的課程,比如美術、音樂、體育,讓孩子多讀一些書。馬一平笑著說有些領導想著在停課時間“彎道超車”,可現在的條件,怎麼超的過呢?再說現在所有人,誰不在努力向前呢?
“災難面前沒有勝負而言,只有奮不顧身相互攙扶走過陰霾。”一名ID為@燈籠火把的網友,在《Aqua》演奏視頻下,留下了這一句。
2月24日,江寧發來新的消息。她在23日接到校長的通知,要求各班在網絡教學中不上新課、以復習為主,提供資料供學生自主預習;各班不許強制打卡,不許在群里通報未上課學生名單;各班保持群安靜,不要消息滿天飛。
同一天,馬一平在朋友圈分享了蔡朝陽的文章《最好的“停課不停學”,就是讀書》。微信裡,他也發來了新消息:“今天聽樓上鄰居說,他孩子在另一所初中,每天跟在學校一樣,早上六點早讀,晚上到九點結束。要打卡的。”
(應採訪對像要求,江寧、馬一平為化名)
對話課程設計師方柏林
▲方柏林,筆名南橋。教育研究者、譯者,從事課程設計工作,現居美國。
線上教學可考慮錯峰授課
新京報:現在國內網課大熱,據你觀察有哪些比較突出的問題?
方柏林:網課匆忙上馬,老師、家長對網課不堪重負。首先,網絡基礎設施並不齊備,供應商的服務器面對大規模訪問,紛紛當機。第二,老師多半缺乏網課經驗,網課對學生也是新生事物。目前最緊要的事,可能還不是網課,而是教育部門需要重新考慮目前這一批學生的學習目標和範圍,進行適當調整,該縮減的縮減。不要試圖在疫情結束之後,把同樣的內容,強壓入縮短的時間內,讓學生、老師、家庭都不堪重負。
新京報:也就是說如今網課不應該與線下授課的內容一致?網課適合教授什麼樣的內容呢?
方柏林:總的來說,線下上的內容,線上大部分一樣可以完成,但是不能考慮在方法上照搬線下的模式。比如有的老師一開始做網課,是讓人將自己在講台上講課的整個過程錄下來,放到網上,其效果一般不會太好,因為學生在家,在電腦面前,注意力撐不了那麼久。
新京報:網課安排還可以有哪些調整?比如學時安排?
方柏林:在學時上,可以考慮錯峰上課。在封閉隔離期間,不少家庭家長也在家辦公,而家中設備不一定齊備,可供所有人同時使用。網絡教育和網上辦公的優勢是給人在時間上的一定自由度。學校不要復制平時上課的模式,而是安排半天的任務。在恢復正常之前,不妨考慮家庭的現實情況,用“半日制”方式網絡上課。上班的公司是否也可以這樣?或許藉此契機,大家可以重新考慮朝九晚五這些基於時間消耗的工作和學習模式。
“只能直播”是一種對網課的誤解
新京報:你對目前網課中常見的直播課怎麼看?
方柏林:人們對於網課有各種誤解,比如直播課很多。網絡上課應考慮“非共時”(asynchronous)學習和“共時”(synchronous)學習的有機結合。在美國,大部分網絡課程是非共時的。網絡學習的時間計量單位,未必是一節課,而是一周。學生可以利用自己的時間,在一周規定的期限前完成。這對於缺乏自律的中小學生可能難了一些,但對大學是完全可以做到的。它也是對學生時間管理能力的修煉。
另外需要打破的一個錯覺,是網課就必須百分之百時間盯在電腦面前。家長也擔心小孩使用屏幕時間過長,影響視力,他們為此感到焦慮。真正好的網課,是在線上發布任務,學生線下完成,在線提交學習成果供老師檢測。
新京報:那對於低年齡段的孩子來說,網課應該以什麼形式存在較為合適?他們時間管理能力沒有那麼好,手機對他們的誘惑又比較大。
方柏林:學校可以一天分三段時間教學,例如:早晨特定時間共時教學,老師發布事先完成的講課視頻(可包括已有的教育部門製作的視頻),學習所需的其他資源,如果有疑問在哪裡提出自己的問題,最後發布當日作業任務。學生自主學習的時間,讓學生去看視頻,完成當日任務。這中間學生可以有一定靈活度,比如可以自己決定先完成哪一門課的作業,是否和同學在線討論等。下午特定時間,重新在線上課,講解作業,對教學視頻答疑解惑。
手機對我們每一個人的誘惑都很大,因為智能手機已經打破了休閒娛樂、工作、學習的很多界限。為了避免這些誘惑,首先,要以有趣、挑戰的學習任務吸引學生。第二,以學習結果導向,平衡學習時間導向,比如學生學習能力有差異,有的問題學生一看就會,有的學生需要看多少遍,這都是在線學習的長處(比如視頻可以重複看),不妨加以利用。第三,應該加入一些測評增加學習。如果有測試,最好做成那種幫助學習的“形成性測評”(formative aseessment), 其目的是幫助學習,而不計入總分。何為“形成性測評”,以及如何利用這種測評改進學習,拙著《過剩時代的學習》(華東師大出版社)中有更為詳細的描述。
另外,學校還可以製定一些在線學習的指引,回應可能會對學生形成挑戰的問題。例如:
(1)告訴學生過度在線對健康的弊病。
(2)告知學生如何在電腦、手機檢測自己當日的在線時間,和時間分配任務(比如多少時間用在了社交媒體上),不少智能手機是有這個功能的。
(3)發布一個每日時間的登記表,讓學生隨時填寫,對自己的時間利用有所反省;
(4)發佈建議性的自由學習時段的計劃,幫助實在無法自律的學生。
平台選擇,就低不就高
新京報:網課的平台和工具有什麼選擇上的講究?
方柏林:在技術平台和工具的使用上,應就低不就高,找使用的最大公約數。不要使用只有學校、部分老師才有的應用程序,讓部分學生打不開、用不了,或是要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打開。老師需要考慮工具使用上的極簡主義,不要考慮做得多美多炫多複雜,花里胡哨的點綴無助於學習效果,甚至形成乾擾和額外的認知負荷。
新京報:但現在為了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很多老師在直播課中為了做課件費勁心思,還採用很多線上直播的互動手段,有的老師還學起了李佳琦網紅“帶貨式“教學,這些是否也是額外的認知負荷?
方柏林:美國的在線學習,我已經很少聽說“課件”(courseware)的概念,更多聽說的是learning object, 它有點類似於課件一說,但實際上可能是Word 文檔,可能是PowerPoint, 可能是老師的視頻。老師是不被要求製作技術複雜的課件的,比如各種flash 做出來的課件,其中充滿視角效果復雜的轉換等。這對老師來說是強人所難,而且效率低下。因為製作需要花費大量時間,而且不一定有助於學習。其中的道理,大家不妨看看麥克盧漢(Marshall McLuhan)關於冷媒體和熱媒體的相關說法。
我作為課程設計人員,也不懂得如何設計複雜的需要高技術水準的課件,我不會,也不必要知道。更需要老師理解的,是如何在Word文檔、PowerPoint演示這類平時也在製作的文件中,增加設計元素,使得信息的呈現高效而且美觀。貌似低端的“文件”用得好,效果超過費盡心機製作的高科技“課件”。
另外,學習體驗需要設計,我上面說的分段學習,其實是想遵循一個人學習常規所需的歷程,例如學習者需要知道到底一天要學什麼(learning objectives), 需要有人講解內容(content presentation ), 要有時間消化學習內容(processing learning), 需要通過測評檢驗學習效果(learning assessment),如果真正以學習者為中心,就應該考慮這些過程。
老師在講課中的網紅式教學,如果有助於吸引學生的注意無可厚非,但是不要本末倒置,把老師的“教”,完全替代學生的“學”。老師應該像是一個助產士,把學習的效果引導出來,這是更緊要的事。
“在線”與教育公平
新京報:關於技術硬件,我們無法忽視的一個問題是邊遠地區硬件條件,可能無法支撐起網課的需求。而網課剛剛興起的時候,似乎被視作優勢教育資源幫助邊遠地區提高教學質量的重要手段。你如何理解網課與教育公平的關係?
方柏林:這個問題非常好。遠程教育裡的一個很大共識,是大部分人不願意通過遠程教育學習,但又希望有遠程教育的選擇。不願意遠程學習,是面對面的學習效果往往更好一些,但是大家又希望有遠程教育的選擇,因為不是所有人都有時間和條件,去參加特定機構面對面的學習。比如哈佛的公開課,西藏養犛牛的牧民和上海上班的白領都可以去看,去聽。這裡面的潛力巨大,在美國網課已經非常普遍,但是國內始終推廣緩慢。
偏遠地區網絡和硬件設施欠缺,這確實是一個很大的問題。美國每個偏遠地方都有公共圖書館,圖書館裡有可以免費使用的電腦,這能解決很多問題。
中國教育機構如果希望遠程教育常態化,需要考慮向偏遠地區的學生髮放一些硬件配備,比如平板電腦。另外要有“村村通”鋪路的精神,讓網絡寬帶村村通,戶戶通。不讓一個孩子拉下。一些高科技企業可以折扣的價格,為偏遠學區配備這些基礎設施。例如蘋果公司在教育上是花了很大心血的,和很多學區配合,實施一個學生配一個iPad這樣的1+1方案。從長遠來看,儘管蘋果自己為此賠本,他們培養出了終身習慣使用蘋果產品的用戶。這種放長線釣大魚,對他們也是合算的。
在目前的條件下,智能手機是比較普及的,可以利用智能手機和流量的配備為重點考慮對象,作為學習的終端。移動學習的概念目前大家不怎麼說了,可以重新提起來。
▲2007年電影《遙望南方的童年》劇照。
目前的在線學習,或是未來工作方式的預演
新京報:關於線上教育,有很多學生不滿“釘釘簽到”,彷彿自己的生活被監視,也有老師不滿加班過多,比如為了證明自己一天沒有曠工,多了許多填表、匯報的工作。有上班族評價說讓孩子們也提前體會一下工作人士的日常,但這是不是反映出,我們工作流程管理被機器和程序主導以後,存在不合理的一面?
方柏林:我對該軟件不熟悉,但是我感覺這種“簽到”,還是“替代”(substitution)模式。全世界大部分地方的教育,目前是圍繞“在座時間”(seat time)開展的,自然,在線教育就希望將其替代為“在線時間”(online presence)。但是遠程教育的最終優勢,是它能攻克“時間、地點、學習進度”的三座大山。如果時間地點上仍不能靈活,也不能照顧學習者進度快慢,那可以想像,一旦特殊情況(如瘟疫)結束,人們很快就把在線教育甩到腦後,因為它並沒有發揮優勢,反而暴露了很多問題,對學習者、教育者、家長都造成了負面效果。要想發揮進步,必須將時間概念打亂了然後重組,必須利用在線的優勢,讓學得快學得慢的人都能進步。
我希望目前的在線學習,也是對未來工作方式的預演。很多辦公室工作,是可以在家或者在家和單位之外的第三地(例如咖啡館)完成的。我們看到了一些優秀的公司,比如Wordpress所在公司,一直都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員工一直在家辦公,已經很多年了,公司發展得也很好。這種工作方式,也需要不同類型的管理。老闆應強調結果導向、員工激勵、高效溝通,而淡化過去的“命令與控制”思維導向下的微觀管理。
新京報:除了學生和老師,家長其實也快被網課“逼瘋”了,上課時間通知得不清楚,多門任課老師給出的作業要求有時間衝突,孩子管理能力不行只能家長上。線上教育帶來了很多額外的時間成本。有家長表示不耐煩。你怎麼看待這些現象?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減少管理上的時間成本?
方柏林:這有兩個辦法,家長不要做“直升飛機家長”,除了必要的資源購買和應用下載之外,對學習少加干涉,必要時允許小孩在小環節的失敗,讓其在失敗中得到學習。他們自己得來的教訓才記得牢。家長抓得越多,孩子自己的自我推動力會越弱。我覺得家長有時候時自己把自己逼瘋的,有些競賽和課外學習是小孩不必要做的,要硬推小孩去上,自己又缺乏支持能力,不瘋才怪。恕我直言,瘋了活該。另外小孩的成長,也不光是“搞學習”三個字可以概括的,讓小孩像一個小孩那樣成長,讓他們貪玩一點,發點呆,都是可以的。
另外,學校、老師盡量不要安排讓家長參與的作業。有的農村小孩,是留守兒童,爺爺奶奶或許字都認不了幾個,如何參與?任何教學,如果考量的是家長的水平,那就是錯誤的,除非是有教學任務,讓小孩帶動家長一起進步。
▲電影《孩子那些事兒》(2010)劇照。
在不解決高速網絡和終端的情況下,網課直播不應該是遠程教育的主流
新京報:有人文領域的高校老師對網課直播表示懷疑,認為這段時間上網課不如在家好好看書,你認為哪種方式更好呢?高等教育階段,網課的作用是什麼?有必要採取直播課的形式嗎?
方柏林:在不解決高速網絡和終端的情況下,網課直播不應該是遠程教育的主流,這一點肯定是出現偏差了。如上所述,這是替代型思維。就好比我們做文學翻譯,這種教學是直譯死譯,而非尋找動態對應。
至於用看書取代上課,我覺得可取的思維是學習(learning)大於教學(schooling), 看書也是學習的一種方式。但是不可取的思維是二者並非非此即彼,比如同一本書一個班一起看,然後在線討論,可以呈現不同視角,這有助於豐富學生的學習。另外讀書好比給思維補鈣,套用一句廣告用語“吸收是關鍵”。不同學生的吸收力是不同的,不要以為扔一本書給學生,它們就可以得到一樣的營養。一本書如何和其他書關聯,書和作者怎麼關聯,書和時代怎麼關聯,都是大有學問。我所在單位常年組織讀書會,我深深感到群體讀書並討論的好處。讀書不一定只是一個人的事。
▲紀錄片《盜火者》(2013)畫面。
新京報:網課系統的建立僅是老師的任務嗎?
方柏林:網絡課程的部署和實施,除了老師之外,還有像本人這樣的課程設計師、課程管理軟件的管理員、學生技術服務台等人員或者機構,幫助老師和學生解決相關的網絡學習問題。網絡課程的製作和實施,需要一個強大的團隊。眼下,中國不少老師還要兼顧防疫抗災的任務,突然間又要改變方式上網課,等於是腹背受敵,壓力山大是難免的。但願大災之後,學校應該改變自己的網絡教育部署,並將其納入戰略重點。
新京報:關於網課,有什麼書可以推薦給相關從業者嗎?
方柏林:我建議國內教育界同行多看看美國網絡課程設計的實際操作類圖書,例如:Small Teaching Online: Applying Learning Science in Online Classes,作者是Flower Darby和James M。Lang。有時候這類圖書只講技術,或者只講理論,此書講的是網絡教學中技術、教學方法、教學內容如何互相調整與改變。如果還沒有引進的話,值得引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