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婆”的門檻99元:那些做代理的大學生們
99元。這筆錢可以讓剛高三畢業的陳佳佳看2場電影、點4次外賣、喝8杯奶茶。但在18歲的暑假,她選擇利用這筆錢成為了一名朋友圈兼職代理,開啟了她為海外代購在朋友圈內售賣商品的副業生涯。這份兼職只分三步:從代購處進貨,在朋友圈發產品廣告,招攬客戶。
不用像代購那樣辛苦奔波,就能從中賺取差價,再加上身邊的許多小姐妹都已經涉足代購,佳佳早就覺得心癢癢的。她最近一次和小姐妹開玩笑,是那句網上瘋傳的“阿姨,我不想努力了”。雖然只是句玩笑話,但卻讓姐妹們深以為然。
“害,誰不想當’富婆’呢?”
富婆的故事,像這個時代的其他風暴一樣,永遠暗合著年輕人的某些情緒。代購圈洗腦般的話術裡,這個詞不管作為誇讚還是理想,總是一擊即中——你還在猶豫,別人已成富婆。對金錢的渴望赤裸、直白、粗俗,卻彷彿帶有無法抵禦的蠱惑力,混雜著口紅、包包、香水的脂粉氣息,一下子在女孩心裡變幻出五光十色的魔法……更何況,“代理費才99塊,賣幾隻mac就回本了,虧不了”。
據不完全統計,2018年海外代購用戶約4890萬,逐年增長135%。代購們為擴展消費群體,四處搜羅大學生做國內代理。那些想複製代購成功模式卻又短期內無法出國的大學生也紛紛尋求代理機會。他們青春活力,緊跟時代趨勢,最重要的是:因為年輕而天真地憧憬。不管面前的路,是光明坦途,還是一灘灰色的暗潮。
人情生意,面子江湖
2019年的中秋節,佳佳沒能回家,也沒有和朋友一起出遊,覺得有點孤單。晚課下課的時候,她接到了一個電話。一個男生奇蹟般地出現在宿舍樓下,轉手就掏出一個施華洛世奇的“粉天鵝”項鍊,還塞給她一塊月餅和一個飽滿的紅包。
這個男生不是男朋友,而是南哥,帶佳佳入行的一名代購。
南哥最大的特點就是“會做人”。在佳佳以及其他幾個女生代理眼裡,他年輕、捨得錢、路子廣、本事大,頗具幾分重情重義的“江湖”氣息。南哥對每個初出茅廬的姑娘都很好,哪怕一開始根本沒能拓展自己的生意。
跟著南哥一年多來,佳佳收到了很多次類似的驚喜。再後來她知道,南哥給每個女生代理都親自跑腿送了禮物,一條項鍊最低400元,就算只為收買人情,一個中秋節也至少花去了幾千元。“他太會了,”佳佳不禁感嘆,“人緣那麼好不是沒道理的。”
代購和代理間的關係微妙,代理和客戶的關更微妙。不同於貨比三家的實體店,也不同於明碼標價的淘寶店,佳佳們要做的是權衡利益和人情的生意。客戶的猶豫通常像是一根在“買麵子”和“買東西”之間遊走的繩索,稍稍一個不留神,他們的目光就會轉向“OMG”的帶貨主播、亦或價格更加誘人的同行們。
“可能先得烘託一個氛圍。”佳佳說。
流量時代,各大媒體早已成為微商、代購們粉墨登場的舞台,資本的燈光一打,任何平台都可以忘記它的原本用途,轉而把“氛圍”烘托得爐火純青。大張旗鼓的廣告已然顯得低級,取而代之的是無孔不入的“軟廣”。每一篇深情得潸然淚下的知乎回答,每一段優美而歲月靜好的豆瓣短文,都可能防不勝防地在其中編織進引人入勝的“產品體驗”,與評論中的“求鏈接”“求推薦”交相呼應。
除了“軟植入”,還有科技的手筆。佳佳給我展示她的微信好友,共4489人,其中不少暱稱都有“全球購”“韓代”等前綴。她說,這是用專門找微商購買的“一鍵爆粉”程序,十分鐘就能裂變出數千位朋友圈的潛在客戶,無需對方通過。這些人知不知道自己被加了好友?我找到佳佳所說的微商。試驗後發現,通過該程序強行添加的好友中,一部分是同樣使用了“一鍵爆粉”的代購、代理,另一些則是社會人士,但他們的微信也都具有廣告營銷性質。
佳佳還向我介紹了一位也在南哥手下做代理的姑娘,沈媛媛。媛媛的朋友圈看起來比一般人要熱鬧得多。除了琳瑯滿目的商品圖片、視頻,還有數不清的轉賬記錄、聊天截圖——“感謝寶寶們的信任,你們的選擇就是我工作的動力!”“今天本來很累了,但是收到小仙女的轉賬一切都值得(筆芯)”“清晨好,你見過凌晨四點的北海嗎?沒有時差的我已經準備好發貨!”……
佳佳說,這些動輒一天十條的轉賬,還有溫馨勵志的互動、感恩,大多其實是自說自話。“普通的大學生代理,怎麼可能一天收那麼多?”
百度上搜索“聊天截圖生成器”,對話、轉賬記錄、紅包、餘額一應俱全,是無數媛媛們的營銷利器。
但是,無論如何使出渾身解數,打開陌生人的心防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300多天以來,佳佳做成的100多筆生意裡,只有十來筆是與不認識的人交易。“熟人更值得信任吧,收到了出了問題也好找。不過,熟人一般就算有想法,也不好意思來找我。”
佳佳的朋友圈封面寫著四個大字“拿圖問價”。至於到底賣多少錢,並無行規,又或者說,“看人下菜碟”就是行規。對有條件的熟人“殺熟”,對門外漢的陌生人“小宰一筆”,都是業內默契。我詢問了她一款大牌粉底液的價格,最終沒有下單。她笑著說:“你這樣問了又不買,平時都是要被拉黑的。”
富豪遊戲,還是平民狂歡?
和別的行業一樣,大學生代理中有默默無聞的金字塔基底,也有萬眾矚目的明星。
媛媛本人聲音軟糯,不像她那些打了雞血一樣的朋友圈那麼熱情、亢奮,反而是內斂甚至有點害羞的。比佳佳早一年遇見南哥,媛媛現在每個月能賺幾百到2000元不等,但卻常常“月光”。如果代理給別人推廣叫作“種草”,那麼媛媛早已在代購之餘給自己種下了一片草原。她的寢室書桌上堆滿了成套的化妝品,衣櫃裡也有二十幾個代購常賣的包包。
“我有時候也覺得,可能不需要買那麼多東西。但是女孩子嘛,不就是喜歡買買買、逛吃逛吃的生活嗎?”
想要早點過上買買買、逛吃逛吃的生活,代購似乎是最容易的一條路——99元的門檻那麼低廉,更何況門內還有同齡人早已獲得成功。媛媛鞋櫃裡的兩雙匡威運動鞋買自於她最崇拜的代購——年輕的白富美“七醬”。
今年“雙十一”時,七醬的朋友圈
七醬只有22歲,她的代購店卻已經是“九年老店”。朋友圈發布的照片中,年輕女孩身穿Burberry羊毛大衣、Dior靴子、背著Gucci小包,面容姣好。她的朋友圈似乎從來用不著發轉賬記錄、聊天截圖來證明自己,也不需要任何煽情的吆喝。每天穩定更新的國際大牌最當紅款式,不定時po出美少女的聚會、SPA日常,以及獨自經營好幾家火爆的個人“studio”……無一不像鍍上金粉的鮮嫩玫瑰,在陽光下閃耀得晃眼。
媛媛對七醬的成功背景看得明白。“她本來家裡就很有錢,供她去新加坡留學,那個身邊的圈子肯定和我們不一樣。”媛媛說,七醬經常連收款的時間都沒有,“說白了,就是一個富婆身邊都是富婆,所以她賣多貴的東西都有人買。她和她朋友又個個交際花,認識的一個就介紹給一群,我們這些怎麼比得了呢?”
明白歸明白,為“把生意做大”,媛媛依舊付出了不少努力。她告訴我她積累的一些心得:大家都熟悉的牌子最好賣,像雅詩蘭黛、楊樹林、迪奧;賣手錶是賺得最多的,一隻阿瑪尼的手錶利潤能抵十支口紅;買禮物的顧客更好說話,甚至出於“面子”寧願買更貴的東西……
她所在的微信代理群中,有一群這樣點點滴滴,不懈摸索著“生意經”的年輕人。每隔數月,代理群要經歷一場激動人心的“大盤點”。大學生代理們一個個報上自己當月的銷售額,反思自己的進步、不足,最後無一例外地表達對代購的感恩、對工作的澎湃熱情。長篇的剖白,讓人不禁想到“瘋狂英語”式的傳銷,甚至衡水中學操場上意義渺茫的吶喊。
他們最大的動力就是“每次做的最好的代購有紅包拿”。媛媛雙眼發亮,補充了一句:“巨大的紅包。”媛媛也拿過幾次紅包,但都是因為自己認識的另一位“富婆”照顧生意。她也有點懊惱:“紅包雖然說挺大的,還不如富婆每個月的零花錢。”
這場不太公平的遊戲裡,誰是主宰、誰是贏家,好像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饒是如此,媛媛從沒想過放棄。“大學當然要繼續做了。有錢為什麼不賺?”她說,做代理以來,最幸福的時候之一,是從代購處買衣服進貨到媽媽的服裝店。“感覺自己終於可以獨立了,還可以幫到媽媽一點。”
男生代理一樣追尋“獨立自由”和“精神滿足”。小天是一名20歲的球鞋發燒友,大一的時候,去日本留學的表哥開始做代購,想拉小天入夥。小天說:“很窮,學習很煩躁,未來很迷茫。”既然又窮又迷茫,怎能不抓住半途出現的黃金機遇?誰不想逃過和父母要錢的環節去買AJ球鞋、遊戲裝備,誰不渴望獨立自足、向人炫耀,誰不羨慕總裁白手起家的神話?
但一切真的那麼容易嗎?
經過半年左右的經營,小天總算給自己買了一雙限量款。“走一步看一步吧,幹這個確實不穩定。我可能也不想長期做。”小天沉默著把玩了一會球鞋的鞋帶。桌上攤著一本幾乎全新的《高等數學》,一個月後就是期末考,他還沒來得及復習。
灰色地帶的一潭深水
“是正品嗎?”這是佳佳、媛媛和小天,還有每個代理被問得最多的問題。
佳佳說:“我都買來送給別人的,自己也上臉用過,所以真假肯定有保障。”
媛媛說:“我們賣的都是大牌同廠的貨源,都是工廠剩下來的尾單、原單貨。”
小天說:“支持專櫃驗貨。”
實際上,佳佳們根本不知道代購的貨是從哪來的,更別說是真是假。整個銷售過程中,下層代理不參與提貨環節,只是代購與客戶的中間人。除了打出“我自己也用”這樣把人肉試用當做鑑定憑證的感情牌,拋出一連串“同廠、尾單、原單”之類的名詞似乎更能穩定顧客的心。
“正品”與代購所宣揚的“原單”概念截然不同。通俗意義上來說,正品即為品牌方承認的商品。從設計理念到銷售渠道,都由品牌自主完成。從生產品牌商品的工廠處拿到的“原單貨”,是工廠當初為了保險起見,在品牌生產計劃之外用剩餘的原料加工而成的。這一批產品質量上沒有經過品牌的合格檢驗,設計上也暗中盜取了品牌方的許可,銷售時則至多經過工廠授權而非品牌商授權。無論如何包裝,都不能被認定為正品。
淘寶上銷售的“正品”包裝盒、防塵袋、卡片
另從2015年起,各大國際品牌的專櫃已先後發表聲明:不提供代購商品的驗貨服務。“支持專櫃驗貨”的承諾不過是一紙空文,卻也很快催熟了“閒魚鑑定師”、“淘寶鑑定師”、“知乎專業打假”等新型副業的龐大市場需求。但網絡鑑定師給出的鑑定結果,目前仍不被承認為有效的消費者維權證明。
佳佳說,她使用“原單”化妝品的體驗感並不比官網購買的差。“我做代理就因為我相信他(代購)東西的品質,用著好,為什麼要懷疑呢?”媛媛則告訴我:“正品都是牌子貴,其實成本估計也就假貨那個價格。”小天抱怨過:“真貨反而賣得不好,大家都去淘寶、毒那些真假混賣的平台買東西去了,假的更便宜。”他說,代理的壓力其實很大,因為跟顧客解釋東西的真假太累了。
2018年年末,“是個留學生就跟代購沾邊”,代購正是風生水起的時候,卻被一團灰色的雲霧籠罩——媛媛記得,那時很多代購們爭相“甩賣”,因為當時傳遍了政策即將收緊的消息,“代購將迎來冬天。”2019年1月,《電子商務法》頒布,強調了中小型代購要具備資格證明、足額繳納商品稅款,否則將被認定為違法走私。然而,究竟如何監管和懲罰仍無具體措施。今年,七醬的店鋪依舊紅紅火火,雙十一甚至拿了一個“大滿貫收官”——銷售額百萬,直逼淘寶網紅商家。
不過對媛媛等人而言,乖乖交稅確實讓一切顯得前途難料。“我拿到的價格再也不像以前那麼低了。”媛媛說。由於關稅提高,代購給下層代理的報價提高。激烈的同行競爭中,她時不時地敗下陣來。“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也許魚龍混雜,也許曇花一現,但卻遠比“社畜的苟且”誘人。身在四海八方的大學生們,赤手空拳踏進了一片灰色地帶的深潭,在監管與市場的夾縫中,憑藉犧牲學業得來的時間,試圖離自己想要的生活更快地近一點、再近一點。
佳佳的微博,置頂了一句話:尚且一無所有,因而有夢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