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正非接受歐洲新聞台採訪:華為已實現制度性交接班
10月29日,華為對外公開了任正非於10月22日接受歐洲新聞台採訪的紀要全文,在採訪中,任正非首次對外闡述了華為歷史上5次戰略發展機會。華為交接班是每次媒體採訪必問的問題,這一次,任正非做了更清晰的解釋,他說:華為已實現制度性交接班,我只是懸在中間的一個傀儡。
以下為採訪全文:
任正非接受歐洲新聞台採訪紀要
2019年10月22日
1、歐洲新聞台記者Damon Embling:任正非先生是華為的CEO兼創始人。任先生,非常感謝您今天加入“全球對話”。首先,我想問一個和您童年相關的問題。您於1944年出生在中國最貧窮的省份之一。在那里長大是什麼樣的經歷?您記得那些年發生過的哪些事情?
任正非:我的童年成長是無憂無慮的。那時的知識不像今天這麼爆炸,沒有這麼多的課外作業,父母也不怎麼管我們,允許我們到處亂跑、到處玩,這樣給我們很多自由,放學後可以更多去玩耍,比如下河游泳、摸魚、打鳥……
雖然那時候物質比較匱乏,但我們不知道物質豐富是什麼樣子,更不可能知道歐洲人的生活,沒有攀比就沒有痛苦。而且,今天我們知道,對於孩子的健康成長而言,心靈比物質更重要;現在孩子們的學習負擔太重了,父母對孩子的要求太高了,雖然物質生活條件比我們那時候要好很多,但是孩子未必快樂。
因此,我認為我的童年應該是很快樂的。
2、Damon Embling:我知道您之前曾經介紹自己早年的時候什麼都不是,也不是一個大人物。之後,您加入中國軍隊,成為一名工程兵。您對您的軍旅生涯是怎麼看的?
任正非:在我們青年時代,中國處於經濟發展非常緩慢的時期。我們有追求,也希望有一些機會,那時當兵比作為普通老百姓的機會多一些,就積極想去當兵,覺得當兵是一種光榮,這種光榮帶給我們的是要服從紀律、努力工作。當時由於文化大革命,中國到處亂糟糟的,知識無用論盛行,中國的基礎建設基本停滯下來了。一些重點工程,比如引進的大型化纖廠,地方上沒有人願意去艱苦地區建設,國家就動用軍隊去建設。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們還能接觸到法國最先進的設備技術,就是法國德布尼斯.斯貝西姆公司的化纖生產設備,雖然我們苦一點,但還是覺得是很幸運的。
3、Damon Embling:我們知道您在中國的軍隊轉業之後在石油行業也工作了幾年,之後創立了華為。在80年代末,您創立華為的願景是什麼?為什麼要創立這家公司?創立公司的真正目標是什麼?
任正非:軍隊實行的是計劃經濟,既不追求利潤,也不講究成本,只要任務完成就可以了。當我們轉到地方的時候,中國剛剛開放改革,開始走向商品經濟,我們對商品經濟非常不適應,不知道何為“商品”,你看我們對市場經濟多麼陌生。國家文件說要搞商品經濟,上面爭論很厲害,我們並不清楚“商品”是什麼東西,更不可能知道這是一個大的社會機制的改革。那時非常不適應社會轉型,我當時在國有企業工作栽了跟頭,然後國有企業就不要我了。為了生存,就有了自己辦公司的想法,這個想法風險很大,萬一不成功怎麼辦?但是無路可走,只有繼續走下去。
Damon Embling:您用非常少的資金創立了華為,好像只有3000美元左右對吧?這麼少的一筆錢是怎麼讓公司在初期很好地運轉起來的呢?
任正非:是的。當時中國所有人都沒有什麼錢,包括其他初創公司也沒有錢啟動,非常困難,我們也一樣。那時註冊一個民營科技公司需要股東5個人,需要註冊資本將近3000美元。我沒有那麼多錢,就找人一起湊了3000多美元註冊了公司,註冊完以後基本沒有錢了。
剛開始主要是作為代理商賣別人的設備,掙到錢再付貨款,通過這個代理機製成長起來。實際上成長過程很艱難,工資超低,我開始每月不到100美元,而且最初的幾個月都沒有拿工資。
Damon Embling:華為在初創階段面臨巨大的挑戰和困難,驅動您不斷向前的動力是什麼?當時您對於未來的願景又是什麼?
任正非:活下來。
Damon Embling:這麼簡單?
任正非:就這麼簡單。因為要承擔對孩子教育、成長的責任,我個人沒有給孩子們足夠的關懷和愛護,但是總要掙錢給他們生活。我去應聘過幾個崗位,別人不要。實際上我一開始也只想去應聘崗位,但沒人要我。原因:一,經營有過錯誤,別人不信仼;二,當時也不需要技術,因為社會處在倒買倒賣時代,無路可走,正好當時國家允許創辦民營科技企業,我也是在衝動下創立了公司。
4、Damon Embling:華為在20世紀80年代後期創立,今天已經成長為全球技術、電信和移動通信領域的巨頭,員工人數達18.8萬。您本人也在這個過程中從一個比較卑微的起點變成今天中國最顯赫的人之一。華為發展到今天,這麼多年快速成長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任正非:我們在創業初期已經感覺到,要生存下來,唯有尊重客戶,尊重客戶的價值觀、尊重客戶的利益。錢在客戶的口袋裡面,只有質量好、服務好,它才會給你。那時我們對客戶的態度有宗教般地虔誠,貫徹一種觀念“寧可自己吃苦,都要讓客戶的需求、客戶的價值觀得到實現”,這樣我們在客戶心目中的形象越來越好,東西越賣越多。
當我們積累到一定規模時,代理商認為我們可能會控制市場,就不給我們供貨了,所以斷供我們不是第一次碰到,我們也才知道必須要開發自己的產品才能生存下來。我們最早開發的產品是40門模擬交換機,今天看來那個東西超級簡單,當時對我們來說也是有很大壓力的。那時中國剛剛開始開放改革,小招待所、小商店需要小型設備,給了我們機會。我們從研發小型設備開始,積累了人才、資金、經驗,積累了客戶對我們的信任,才一步步往前走。
在整個過程中,我們不是賺到錢就自己趕快消費,而是很節約,把賺到的錢再投入到研發中,所有一切精力都奉獻給客戶,贏得了客戶的信任。直到今天,客戶對我們的信任度還是非常高的。大家知道,歐洲是美國的盟友,美國在歐洲頻頻宣傳打壓我們,但是歐洲客戶還是紛紛購買我們的設備。在這種高壓下,客戶還買我們設備,是幾十年我們在客戶積累的誠信帶來的價值影響。
5、Damon Embling:美國的問題稍後詳聊。我想知道當年華為是如何在中國市場一步步發展起來的。當年華為在中國市場拓展業務的難度有多大?畢竟華為的發展看起來還是有點不合常理的,對吧?
任正非:當時中國通信市場100%是西方公司佔有,“七國八制”,七個國家八種制式,包括瑞典的愛立信、芬蘭的諾基亞、法國的阿爾卡特、德國的西門子、美國的朗訊、加拿大的北電、日本的NEC和富士通。這麼多國家,這麼多製式,但都是適合城市使用的大型交換機,不適配農村的通信需求,規模太大,農村也承擔不了這麼高的成本。
當時中國農村通信市場剛剛啟動,正好有縫隙空間,我們從40門交換機起步,做到100門,做到200門,再做到2000門,然後開始做一些大型的程控交換機,能滿足一些鄉鎮基層的使用需求,我們是這樣一步步往上走起來的。
6、Damon Embling:我想知道的是,在面臨技術和運營問題時,華為是怎麼一步步發展起來的?曾幾何時,中國政府確實不喜歡華為,不是嗎?他們甚至想把華為關掉,對吧?
任正非:是的,在早期,政府對我們不太了解。因為我們實行的是員工持股制度,也就是員工擁有資本,可能被誤解為資本主義公司,不符合社會主義條件。這個誤解在十多年前就逐漸消除了,因為我們給政府納稅越來越多。現在華為每年給世界各國政府納稅約200億美元,其中大部分是繳納給中國政府的。政府看到我們對社會的貢獻,也看到華為公司誠信、遵紀守法,因此就逐漸認識我們、接受我們了。這是第一個機會窗。
第二個機會,是二十多年前我們去到非洲等地,有些國家正在發生戰亂,西方公司全部撤退了,它們不能給這些國家提供通信設備,而我們當時在中國農村市場賣的設備對他們是適用的,所以我們在國外也站穩了腳跟,積累了一定資本。我們在國外市場的成功,也給了中國政府一種信心,華為不是在中國占了便宜發展起來的,而且在國外也發展起來了。後來我們進入歐洲,政府看到我們能進入發達國家,認為華為公司還是好的,誤解也就消除了。
第三個機會,我們進入歐洲以後,有很多巧合。我們有位俄羅斯的小伙子,他用十多年時間研究一個算法,他打通了2G和3G之間軟件的算法,因此2G和3G可以合併在一個設備。理論上可以節約一半的成本、降低一半的重量,實際不一定那麼多,但也有30-40%,關鍵是減輕了產品的重量。產品重量對歐洲特別重要,因為歐洲沒有那麼多鐵塔、電桿……安裝基站,大部分都安裝在舊房子上,如果設備太重,房子承受不住。因此,我們的設備在歐洲受到歡迎,就是從這個算法打通2G、3G設備開始的,我們飛快地進入歐洲,這就是SingleRAN佔有歐洲的故事。接下來依此算法,2G、3G、4G的軟件也可以打通,2G、3G、4G可以是同一個設備,大大地提高了效率,也提升了公司的利潤率,才可能有更多的費用投入研發。當時3G在世界上有幾種制式:歐洲WCDMA、美國CDMA2000、中國TD-SCDMA,通過算法延伸,我們把這些制式又全部集成到一個設備裡,在歐洲、中國等地都可以賣同一個設備,更好地滿足了客戶需求。又進一步提升了公司的競爭力,提升了公司的盈利能力。由於集成了製式,成本大幅度降低,我們的銷售收入也在積累增加,增加的積累並不是拿來消費,而是繼續投資到未來。
第四個機會點,世界通信經歷了七、八十年的發展,每一個階段政府在分配頻率時,給運營商在這個頻段上分一小段,過段時間在那個頻段上再分一段,老牌的運營商有十幾個頻段,就對應需要十幾根天線,每根天線都有不相同的電子部件組成。而且多根天線導致承重加大,這都是成本。我們利用我們自己的這個算法,把十幾根天線合成一根天線,把幾種制式的設備合成一個設備,叫“多頻多模”,這是我們獨創的技術,這讓我們的無線通信一下子站在領先世界的舞台上。我們的領先,不是從5G開始的,4G我們已經領先了。領先的原點是俄羅斯小伙子的一個數學算法,他現在是我們公司的Fellow,大科學家,才四十歲左右。
5G關鍵技術Polar碼的來源,是十多年前土耳其Arikan教授發表的一篇數學論文,我們兩個月後發現了這篇論文,投入幾千人去解析和開發。我們在5G上又領先了世界,其實就來自這兩個巧合。這兩個轉折點,都與基礎理論相關。
第五個機會點,還有一個巧合。其實華為前些年也快衰退了,因為市場趨於飽和,要感謝喬布斯發明iPhone,打開了移動互聯網,一下把電信設備網撐開了,大家多買設備,我們多賺錢,就活下來走到了今天。
7、Damon Embling:很明顯,華為過去在技術領域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今天,華為在中國市場有很強的業務存在。在最近的美國貿易爭端發生之前,華為在海外市場的拓展上有多大難度?還是說您認為一直以來發展都很順利?畢竟其他國家對於中國有一些看法,抱有懷疑態度。
任正非:海外市場拓展,我們在“5.16”之前沒有多大困難,因為最主要是客戶選擇。政治家可能有不同的觀點,但是客戶有價值評價,用了華為的東西是不是真好?大家知道,美國的政治家、國家領導人在歐洲拼命遊說,但是歐洲客戶還要買我們的設備。盟友的觀點,這麼多大人物施壓,客戶還要堅持買,說明客戶還是認同我們。
在“5.16”之前沒有那麼大壓力的時候,客戶選擇和使用我們的設備是基於技術與服務,以及使用以後是不是能產生利益。
Damon Embling:您剛才提到原因是因為有客戶的支持、客戶自己做出了選擇。但是,如果說他們所在國的政客、政府不讓華為的設備在他們那裡進行銷售,我們看到在一些國家和地區正在發生這樣的事情,華為怎樣克服這樣的問題?
任正非:如果我們沒有克服,就放棄這個國家,也可能放棄這個客戶。我們只選擇認同我們的客戶,做一些就行,並不要求所有國家、所有客戶都接受我們。若果客戶都聽政客的,它是否能養活自己呢?決定企業命運的不是政客,而是客戶的客戶,客戶購買的商品一定是能為它盈利,它才能活下來。
8、Damon Embling:現在美國和中國出現了貿易爭端,華為捲入其中。美國政府也指控華為,說華為可能通過電信網絡、通過自己的通信設備、自己的技術針對別國開展間諜活動。華為歷史上有沒有開展過針對別國或者華為客戶的間諜活動?
任正非:首先,中美貿易的爭端與我們沒有什麼關係,因為我們在美國沒有什麼銷售,所以美國的網絡安全與我們無關,信息安全也與我們無關。事實證明,沒有華為,美國網絡與信息照樣會不安全。
第二,三十年來,我們為170多個國家、30億人口服務,至今沒有任何事件證明我們有類似的問題。如果發生過類似事件,美國早就拿到桌面上給歐盟看證據。歷史已經證明我們沒有做過這種事,我們也沒有動機做這種事。
第三,未來怎麼辦?歐盟有報告認為華為5G技術是非常先進的,但是也關注非技術因素中的風險。所以,我們承諾遵守歐盟所有相關的法律規定,事先給所在國家政府進行承諾“應該怎麼樣或者不做什麼”,事後接受這個國家的審計,這樣使得信任會逐步增加。對華為監管最嚴格的是英國,我們很信任英國、德國,對他們開放接受檢查,他們很關注我們存在的問題,也批評我們哪些做得不夠好,但是也建立了對我們的信任。事前承諾、事後審計,合乎歐盟對我們的管理要求。我們尊重歐盟的規定,為什麼會沒有市場機會呢?
Damon Embling:您剛才的表態是說華為過去從來沒有開展過間諜活動,也從來沒有收到過開展間諜活動的要求,未來也不會開展間諜活動,是嗎?
任正非:是的,肯定沒有過,以後也不會有。
Damon Embling:但是從事這些活動還挺有誘惑力的。畢竟,信息、數據現在都被形容為“新的石油”。
任正非:第一,我們承認每個國家的數字主權,數據主權在所在國家,不在我們,我們拿了數據沒有什麼用。如果從事這樣的事情,只要發生一次就會在全世界曝光,客戶都不買我們的設備,那公司就破產了。員工都走了,留下我來還債,我還得起嗎?
Damon Embling:有可能華為做了但把它藏起來了?
任正非:藏起來做什麼?沒有動機和必要性,也沒有這個可能性。就如賣汽車一樣,我把汽車賣給你們,裝什麼貨是由司機說了算。我們把設備給運營商,是運營商在運營,受制於它所在的國家監管,我們根本接觸不了數據,怎麼拿數據?我們拿不到數據,也不需要數據。
9、Damon Embling:暫且不論美國的做法是對是錯,但澳大利亞已經禁用華為設備,英國還沒有做出最後決策,還有其他國家對華為的運作方式也心存疑慮。如我剛剛說的,無論對錯,美國的一系列指控對華為的傷害還是挺大的吧?
任正非:我認為沒有那麼大的傷害,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反過來,這麼多政治家在全世界遊說,還給華為產生了正面影響,“華為原來這麼厲害,還需要美國這麼強大的力量打壓,那設備一定好,趕快買,擔心以后買不到”。最近來訪問我們的客戶增加了69%,為什麼?就是來看一看華為的設備是不是沒有美國零部件也能生存?你們今天也參觀了,沒有美國零部件,我們照樣生存得好好的。這些貨發給客戶,客戶安裝以後,試了也很好。在沒有美國零部件的情況下,我們能夠持續給客戶供應,讓客戶的信任度大幅增加。其實美國給我們做了廣告宣傳,我不認為美國的打壓是給我們產生了阻力。
Damon Embling:所以您並不認為這將給華為帶來財務上的風險,您不覺得普通老百姓、消費者已經失去對華為的信任了嗎?
任正非:我們不會出現財務風險,增長速度可能還會不錯。
第一,因為員工有了生存危機和壓力,以前他們有點惰怠,現在不惰怠,反而更努力了,讓生產能力提升了。這是內部原因。
第二,外部原因。有一部分客戶不購買我們的設備,我們可以理解,但還是有很多客戶購買我們的設備,因為我們有很多獨特優點,這些優點是客戶繼續購買的理由。稍後我送你一個光碟,是中國的70週年國慶晚會,幾萬人動漫式表演,是通過5G技術轉播的,播放過程中沒有任何卡頓,你們媒體人一看就知道我們的水平。轉播使用的是我們的5G基站,非常小,用背包背著,不需要線連接。實踐證明我們在這個問題上領先世界很多,因此我們有充足機會,不擔心客戶不用我們的設備,而是擔心太多客戶購買,供應不過來怎麼辦?我們還要請中國客戶不要買那麼多,確保國外客戶先用我們的設備,因為我們在國外的困難度要大一些。
因此,首先我們不會有財務困難,其次客戶信任度是會改善的,客戶來看一看我們的基站,或者買回去安裝後一看,我們的基站是很好的,沒有美國零部件。
Damon Embling:您剛才提到您對現在的情況並沒有過分擔心,但由於目前美國採取的措施,華為在海外(如歐洲等地)發布最新款智能手機的話,用戶用不了谷歌服務,這肯定會影響用戶購買華為手機的意願,難道不是嗎?因此,應該會對華為造成衝擊。
任正非:第一,不會產生衝擊,因為我們和谷歌公司還是很友好的,我們之間有很多協定。第二,我們手機有很多特點,谷歌服務在有些地區不能使用,但那些客戶還是很喜歡我們手機的其他業務。今年終端銷售總量預計是超過2.4億台,還是會有很大增長,對我們的影響不會超過100億美元的幅度。在我們公司來說,銷售收入少增長100億美元不算大數字,因此我們認為沒有太大問題。生態這個問題,我們自己花兩、三年時間就能克服障礙,我們有信心。
10、Damon Embling:現在美國把華為加入貿易黑名單,將華為排除在美國市場之外。華為打算怎麼跟美國政府進行接觸解決這個問題?
任正非:第一,我們沒有與美國政府談判,我們是在法庭上跟美國政府打官司。我們認為,還是在法庭上以證據為中心來解決這個問題。
第二,美國政府換屆也不可能取消實體清單。所以,我們要適應美國政府長期壓制下的生存環境,這點肯定要有思想準備。但是這樣做的結果,最後傷害的是美國公司。華為向全世界170個國家、30億人口提供服務,美國公司不向我們供貨會丟失很多市場,尤其是中國市場,這不合乎美國公司的利益。
Damon Embling:看起來您很堅決。我的意思是美國確實在全球各地都有很大的影響力,如果有機會跟唐納德·特朗普進行溝通,您會對他說什麼?
任正非:我沒有機會與他溝通,他現在非常忙。
Damon Embling:假設有機會的話,會對他說什麼?
任正非:假設有機會,我想說,不要讓美國公司失去中國市場,好好進軍中國市場才能改善美國公司的經營,才能從全球化中獲利。美國有好東西不願意賣給中國,放在家里幹什麼?蘋果一定要賣給大家吃,大家才付給你美元;如果蘋果放在自己倉庫裡,時間長了就爛掉了,別人不會買了。美國政府要真正考慮美國公司的利益,不要失去中國市場,全球化對美國是有利的。如果美國放棄全球化,就給了歐洲巨大的機會。
11、Damon Embling:目前中美兩國之間的貿易戰仍在持續,很明顯,兩國仍在就此持續進行談判。您覺得怎麼就走到今天這一步的,而且還牽扯到了華為?您對中美之間的貿易爭端解決抱有怎樣的期待?在您看來,如果才能解決這一問題?
任正非:我不關心中美貿易爭端了什麼、談判有什麼進程,因為我們在美國是零銷售,中美談得好我們沒有銷售,談得不好我們也沒有損失,為什麼要去關心他們的談判進程呢?這是兩個政府之間要解決的問題,我只解決我們公司和美國公司、世界各國客戶之間的關係問題。
Damon Embling:但是這是更大範圍的口水戰,你們已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任正非:口水戰沒有用。中國買一些美國的大豆,美國就會賣一些芯片給我們嗎?沒有這回事,買點大豆不重要,沒有大豆就少吃一點油,難道國家就不能存活?我認為沒什麼問題。
12、Damon Embling:美國給華為帶來的挑戰和困難已經延伸到您的家人層面。您的女兒孟晚舟現在在加拿大。美國之前對她發出逮捕令,稱其涉嫌隱瞞華為與一家公司之間的聯繫,這家公司明顯地在向伊朗供應華為設備。顯然,這種行為違反了對伊朗的現有製裁。您女兒現在情況怎樣?您對此有多擔心?
任正非:我們相信加拿大國家法律是公正、公平和透明的,將來都要看證據說話,相信加拿大司法系統。現在沒有其他想法。
Damon Embling:她是無辜的嗎?
任正非:當然。
Damon Embling:但是您曾經說如果她真的進了監獄,就會在裡面學習。您認為她會進監獄嗎?
任正非:我沒有說過她可能會進監獄,是說她在保釋軟禁狀態下學習。
Damon Embling:她現在的情況怎麼樣?您作為父親對她的情況有多擔心?
任正非:她現在是保釋狀態,在家裡被軟禁生活。她會制定自己的日程表,比較豐富多彩;也與社會和加拿大民眾有接觸,應該說她還屬於正常狀態。
13、Damon Embling:考慮到您女兒的情況、考慮到美國對華為的貿易黑名單,您真的不認為華為大廈將傾嗎?
任正非:我認為,華為可能會發展得更快。因為我們大多數員工經歷了三十年的奮鬥,經濟有很大改善,人們的本能是尋求舒適生活,而不是尋求努力奮鬥的。美國一大棒子打下來,大家感到危機,奮鬥精神更加發揚,具體體現是我們的銷售收入本來應該衰退的,結果反而增長了。應該說,華為“大廈”不會有“將傾”的問題。您也看到了,華為公司各個地區的生產正常進行,這麼多員工正常上、下班,食堂吃飯還爆滿,人們的工資沒有變化。但是我的擔心是,大家努力奮鬥以後,使公司利潤增得太多,怎麼解決?這是個現實問題。我們現在不是經營收縮,而是利潤增長太快,將來還是要解決戰略性投入增大的問題。
Damon Embling:您覺得員工對華為有多重要?華為絕大部分股票都由員工持有,這對公司的運作和業績來說有多重要?
任正非:我認為,員工持有股份和員工努力奮鬥本身沒有多大關係,員工的奮鬥是基於使命感,而不是完全受經濟利益驅動。我們實行虛擬受限股,是讓員工分享過去勞動的價值,不能說發了獎金就完了,因為勞動貢獻還會延伸很多年產生價值,用“股份”這種方式使得員工因為昨天的勞動獲得了回報。這僅僅只是起到一定的合理報酬作用,奮鬥還是要靠使命感,而不是靠金錢激勵的。我們使命感不僅沒有減弱,反而加強了。
Damon Embling:您是個什麼樣的老闆?
任正非:我是個沒有水平的老闆,我不懂財務,不懂管理,也不懂技術。其實我並不懂具體事情,有很多能幹的專家、管理者在運營公司。
Damon Embling:考慮到華為現在的增長態勢,聽到您這麼說很令人驚訝。
任正非:今年的增長有客觀因素,因為上半年沒有受到美國打擊,“5.16”之前保持正常增長。“5.16”打擊以後,我們積極修補“洞”的過程中,雖然有些衰退,但是我們迅速補完“洞”以後還是保持了合理的增長。今年上半年沒有受到美國實體清單打擊,下半年才受到打擊。明年全年都置於美國實體清單打擊之下,但我們明年還會保持經營狀態良好。歡迎你們明年年底再來。
現在華為員工總數已經增長到19.4萬人,為了修補美國帶給我們的創傷,加入了非常多優秀員工,人員大幅度增長,因此我們對明年還是很有信心的。明年年底,歡迎你再來看一看我們的實際運作狀況。
14、Damon Embling:展望未來,5G很顯然是華為商業版圖中的一大塊。這是我在參觀華為總部後的感受。對於很多技術公司而言,5G也是非常重要的。您覺得5G是真正改變遊戲規則的技術嗎?它將怎樣影響和改變人們的生活?
任正非:對於5G的作用,其實與普通的公路和高速公路的區別是一樣的概念。普通公路可以走汽車,高速公路也可以走汽車,只是高速公路走得快一些。5G帶來大帶寬、低時延,對信息社會、人工智能產生支撐作用,5G本身對社會並沒有直接產生價值,但是支撐的信息系統對未來進步有巨大價值的。
Damon Embling:大家都在看我們的節目,您想對他們說什麼?5G將如何改變他們的生活?因為5G能夠使能各種各樣的新技術,這些技術可以應用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例如公共服務、交通、甚至健康哪些東西會改變人們的生活?
任正非:舉個例子說明5G有什麼價值,雖然這個例子不一定輕易能實現。空客320飛機上有17噸信號電纜,如果將來不採用線直接連接,而是用無線把飛機裡的各種設備連接起來,這樣空客大幅度減輕了重量,減輕了燃油,改善了飛行狀況,產生巨大價值。我們開玩笑叫“空客320計劃”。
比如家庭全覆蓋,過去家庭用很多線布寬帶系統,現在不需要了,只用這麼小的一個無線盒子,家庭就全覆蓋了,這是最簡單的生活影響。再比如,在工程機械上裝一個小基站,這個小基站把整個工程控制的東西連接起來,讓它跟著機械走。
5G的低時延主要可以解決自動駕駛等場景問題,用於工業自動化的改進,未來如何改善生活會超出想像,現在有一些初顯的影響。比如,要操縱幾千公里以外的一個機器設備,你們媒體人都知道存在時延。操作機器的時候如果有時延,就會誤操作。5G的時延只有1毫秒或者更低,它就實現了遠程實時操縱機械。這些應用都會給人類帶來巨大改變,但現在還只是一些設想。
如何更多創造5G對社會的價值呢?還要靠千百萬個公司共同努力。我們只是提供了一塊肥沃的“黑土地”,上面種什麼“莊稼”,還是靠創新公司動腦筋。
Damon Embling:這也正是風險所在,5G以及5G使能一系列技術將產生更多信息和數據,這些信息和數據的使用必須是安全的,這實際上會改變人們的生活,是嗎?
任正非:任何新生事物都不會單方面非常好或者壞,它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如何把好的一面得到發揚,讓不好的地方得到控制和抑制,這是正確對待新生事物的看法。新生事物不會是天生就完美的。
Damon Embling:近期歐盟發布了關於5G和網絡安全的報告。報告中提到由於5G的出現,網絡遭受攻擊的風險可能會更高。這些攻擊可能來自於非歐盟國家或者國家支持的行動。歐盟顯然非常擔心5G的安全問題,但歐盟也認識到了5G的潛力並且想把握住這個機遇。那麼,在現實中,5G究竟有多大風險?
任正非:汽車有多大風險?汽車開得太快太激烈,有可能會翻車;但是汽車開得穩了,能把人們帶到很好的地方去。道理是一樣的,任何事情不是單純的好、單純的壞,關鍵在於管理。
歐盟也看到了5G會帶來很多好的方面,也會帶來不好的方面,方法在於怎麼去管理和控制它,而不是拒絕新生事物。
15、Damon Embling:歐盟非常看重隱私問題並出台了有關數據保護的新規定。民眾也對自己的信息和數據如何被使用有所擔憂。同時,也有人擔心一些國家利用互聯網或者社交媒體以及你們的設備干預其他國家的事務。現在歐洲有些很嚴重的擔憂。華為作為行業巨頭,想對歐洲民眾說點什麼,讓我們這些消費者能夠放心?
任正非:擔心是可以理解的,包括我也擔心,我每天打電話,不知道是不是美國有人在監聽。我們遵守歐盟網絡安全管理規定,遵守GDPR規則,遵守歐盟所有的法規,讓歐洲人民放心,當然,放心需要有時間和實踐來檢驗,我們現在能承諾的是遵守歐盟的管理規定,尊重所在國家的數字主權,這點是不動搖的。
Damon Embling:在接下來幾個月到幾年的時間內,歐盟會逐步開展5G部署。歐盟也想確立自己在5G應用以及相應安全管理機制方面的地位。在5G以及其他未來數字技術方面,華為想跟歐盟建立怎樣的關係?
任正非:首先,我們尊重和支持歐盟的數字主權戰略。在數字主權的基礎條件下,我們努力在歐洲實施AI、把基於ARM構架下的智能計算體系、我們掌握的Atlas深度學習體系……面向歐洲開源開放,給歐洲的中小公司提供創新的平台和資源,支持歐盟或歐洲某個國家建立自己的數字生態,形成共贏。
第二,我們也可以對歐洲的中小公司給予投資,支持和引導他們前進,而不是我們獨家勝利。我們在歐洲建立一個“黑土地”,土地上種莊稼,由大量歐洲公司來做。我們要努力的,就是逐步要去推動歐洲的數字生態建設。
Damon Embling:最近歐盟面臨許多困難,說實話這包括一點點身份危機。在歐盟內部存在大量深層次的政治分歧。從您個人的角度來看,由於目前歐盟的狀況以及近期發生的一系列事件,成員國之間很難達成共識,那麼華為想要突破歐洲某個市場的難度有多大?
任正非:我認為,解決這個問題的難度不大。最主要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讓客戶真正信任我們。我們不會去介入這些糾紛,在政治上也不會選邊站,就是踏踏實實做好自己的事,沒有什麼難度。
16、Damon Embling:歐盟內部最大的政治地震之一就是英國脫歐。如果英國真正脫離歐盟,您認為中英關係未來會如何發展?從商業角度來看,您希望中英之間的貿易、商業和經濟關係未來如何發展?
任正非:無論是否脫歐,英國的富強還是靠英國人民努力,脫歐了要努力,不脫歐也要努力,主要還是在於英國自己起大作用,外部環境作用沒有想像的那麼嚴重。世界都需要互相往來、互相貿易的,中國還是要多買歐洲的飛機,歐洲要多生產飛機,才可能滿足中國的需要;多買歐洲機器設備、汽車……,這些都是給歐洲、英國提供了很大機會,在這種機會中互相去爭取。政府之間的關係是建立環境,大環境和自己的具體貿易有關係,但是關係也不是非常重要。
Damon Embling:作為一家大型電信公司,華為是否擔心脫歐的影響?還是說您認為脫歐會給華為這樣的公司帶來新的機會?
任正非:我認為,脫歐對華為沒有影響。對華為有影響的是人口數量,如果人口數量沒有變化,大家都要通信,對我們就沒有太大影響。因為脫歐與不脫歐是這個國家的人民自己當家作主所決定的,華為只是適應這種形勢,努力把自己應該做的工作做好。
17、Damon Embling:近期,香港明顯地在持續發生動亂問題。從商業角度來看,您在多大程度上擔心香港的不穩定勢態給華為業務以及本地區造成的影響?
任正非:香港對內地、對世界的影響沒有那麼大。香港實行的是資本主義制度,這與大陸實行的社會主義制度不一樣,因此不會影響到大陸內部政治情況的改變。
香港人民有依法自由遊行、自由發表言論的權力,但是不能自由去破壞別人財產、破壞公共財產。如果走向這樣的情況,其實就走向了反面,大量中間人員不會跟著你走,就會脫離你,這些動亂的人最終會被社會孤立起來。我認為,還是要用語言來平靜地溝通,表達自己的意願,這是資本主義民主中很重要的一環。哪個國家都不支持這種打、砸、搶的事情。
18、Damon Embling:現在我想展望一下未來。您今年已經75歲了,但仍然作為公司CEO去運轉這個公司。對華為公司未來幾年的發展,您怎麼看?有怎樣的目標?如何實現?
任正非:其實華為公司運轉到今天,我已經沒有管具體運作,只是在公司擁有否決權。但是這麼多年來我沒有否決過,公司都在正確地運轉著,跟我的年齡沒有太大關係。
我現在沒多少事幹,身體又好,公共關係部就讓我給他們打打工,見見記者。過去我不見記者,現在更多抽時間見見記者。公司的命運並不繫在我個人身上,不用擔心公司的持續發展。
Damon Embling:您說公司的命運不繫於您一個人身上,但是從當前形勢看,有人會說,華為公司的命運還是個未知數。有人說中國政府乾預華為的運作,華為在開展間諜活動,華為是不值得信任的。對於這樣的批評者,您想說什麼?
任正非:我不想對他們說什麼,他們最好是等待實踐的檢驗,再來看這個問題。
Damon Embling:我剛才也提到,您現在已經75歲了,仍然在經營這家公司。儘管我認為您把您在公司的作用弱化了,但很明顯,這麼多年來,您一直是公司的掌舵人,公司很多成功的背後仍然離不開您。未來您個人有何打算?在什麼時間您會真正的退出?
任正非:第一,在我們公司,我自己的權力是受到限制的,有權力也不能隨心所欲;第二,華為公司實行民主集體決策制度,受制於集體決定和否決權力。我個人好像天天都在上班,實際是形式上在上班,並沒有直接運作公司。就是上面懸著一個否決權,好像我有權力,但是我沒有用過。因此,將來公司任何一個人都可以扮演我這個傀儡形象,只要他們這些執政者願意退到我這個位置上,他就變成一個傀儡。因為我一直在這個位置上,外面看起來我們公司三十年好像沒有變,實際上我們下面的人事都在變。我是否存在,都不會影響公司的實際運作。
Damon Embling:您還是沒有直接回應什麼時候退下來的問題?
任正非:第一,當我的思維方式有了障礙的時候;第二,美國政府批准我可以退休的時候。現在公司在危機狀態,有時候我還需要做一做傀儡,出來見一見記者。
Damon Embling:您會不會把自己形容成一個工作狂,因為您已經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家公司的發展過程中?之前您提到自己沒有太多時間陪子女,也經歷過離婚。您是否認為您目前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是犧牲了家庭來實現的?對此,您會不會感到遺憾?
任正非:這點是有遺憾的。因為早期奮鬥時,我到非洲、拉丁美洲一出差就是幾個月,回來沒兩天又走了。那時是為了生存而掙扎,沒有時間陪過太太,也不記得給太太買禮物,不記得給小孩買禮物。有次給小孩買了禮物,女兒說“以後你不給媽媽買禮物,我堅決不要你的禮物”,這給我提了醒,原來我對家庭的責任還是盡得不夠。對現在家庭的遺憾很多還是可以補救的,但是我沒能照顧父母,是不可能補救了,“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對我人生是很大的遺憾。但是每個人都會有遺憾,不是每個人都有完美人生,後悔也沒有用了,只有繼續前行。
如果公司受到更大的挫折或者崩潰,這留下來的遺憾其實要比其他遺憾更大。現在我們共同努力在劃這條“船”,雖然我年老力衰,也劃一劃。我年輕時,每項運動都參加,叫亂動,但都沒有達到過低級運動員標準,都差一點,這是人生遺憾。現在運動不動了,身體狀況也會有下降,我會明智處理這個問題。社會要放心,我不會把終身獻給華為,沒有想過,還是要留一點時間去遊山玩水的。
Damon Embling:之前您說過您的子女不具備掌管華為的資質,您覺得誰是可以接替您的合適人選?您想看到將來誰來接替您?
任正非:我在第四屆持股員工代表大會的講話,請公共關係部稍後給你一份,那個講話已經講得很清楚,華為公司如何制度性交接班。如果說交接班,其實我們已經完成很多年了,不是現在才交接班。公司一直在運轉,我只是懸在中間的一個傀儡。不要操心這個問題。
Damon Embling:但是您不會把華為公司做成您的家族企業?
任正非:我的家庭沒有拿到多少利益,為什麼要承擔起這麼大的責任呢?將來應該有能人來承擔這個責任,從智慧、能力、品德來確定他能不能承擔更多的使命,這與我家庭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