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晉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在印度貧民窟邊上長大
在阿比吉特·巴納吉(Abhijit Banerjee)這個名字冠上“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之前,他最廣為人知的名號是“全球商業暢銷書作家”。2011年,他和麻省理工學院的同事、妻子埃斯特·迪弗洛(Esther Duflo)合作撰寫的《貧窮經濟學》(《Poor Economics: A Radical Rethinking of the Way to Fight Global Poverty》)一書在全球廣受好評,獲得了2011年《金融時報》/高盛年度最佳商業書籍獎。
一部關於扶貧政策的微觀經濟學的書,出人意料地收穫了全球的關注。而巴納吉對全球上十億日花費不足一美元人群的關注,也給他帶來了更大的榮譽——諾貝爾獎。
今天揭曉的2019年諾貝爾經濟學獎,頒給了巴納吉、杜芙洛及哈佛大學教授邁克爾•克雷默(Michael Kremer)。委員會稱,他們的研究“大大提高了我們消除全球貧困的能力”。
讓巴納吉最終獲得諾獎殊榮的,正是他一直以來致力的扶貧政策實證研究。他小時候生活在加爾各答的一個貧民窟周圍,在印度度過了人生的前22年。這一與生俱來的底色,也讓巴納吉的研究帶著了濃重的實幹主義色彩。
“扶貧實驗室”
在《貧窮經濟學》問世之前,經濟學家對扶貧的看法一直呈兩種分歧:一種以美國的杰弗裡·薩克斯(Jeffrey Sachs)認為,使窮人貧窮的最大因素是貧窮。如果外國援助能夠使他們擺脫貧困陷阱,足夠堅持地足夠久,使他們擺脫阻礙發展的疾病、無知和債務,那麼不久之後,他們就能為自己解決問題。
而以美國的威廉·伊斯特利(William Easterly)為代表的另一派則認為,真正的問題不是貧困,而是援助本身,這會形成一種“依賴文化”,這種文化使窮人保持貧窮,讓他們無法看到通往富裕的唯一真正的道路——自由市場。
巴納吉則認為,這兩種觀點都更多是出於爭論和猜想,而不是經驗。扶貧援助的預算往往高達數十億美元,但真正分析其成果的研究很少。
他和迪弗洛就提出,更好的方法是藉鑑製藥行業的方法,對不同類型的援助進行隨機對照試驗。他們在2003年建立了一個扶貧行動實驗室,截至2010年,其研究人員在40個國家/地區進行了240多次實驗,試圖找出真正有效的扶貧方法。
結果讓大多數人大跌眼鏡。例如,免費或有補貼的蚊帳、水氯化片(用來淨水)、學校教育或避孕藥的發放,經常被莫名其妙地拒絕使用。這些可以拯救生命的贈送品,卻遭遇了令人費解的冷漠對待。
而廣受讚譽、認為是解貧靈藥的小額信貸,事實上也不如人們想像得那樣具有革命性。但是巴納吉也並沒有急著把此前的結論一竿子打翻,因為他發現,對援助的提供機制進行微小的調整,就可以從根本上改變其效力。
例如,在播種時向肯尼亞農民提供半價肥料是行不通的,因為他們沒有在收穫期攢下足夠的錢來購買。但是,在收成後,農民有了負擔能力,此時向農民出售全價化肥券,等到播種時再兌換成肥料,可以使肥料用量增加50%。
當援助手段能考慮到受援助者生活的特定社會文化環境,重新精心設計之後,援助才會開始像杰弗裡·薩克斯想像的那樣發揮作用。
“這本書不會告訴您援助本身是好是壞,但是會說出特定的援助實例是否有好處。” 巴納吉和迪弗洛寫道。他們的研究最強調的一點是,援助並不是黃金箭,並非都能正中靶心。
貧窮的經濟學的這個案例說服力極強,任何人在閱讀後都無法不同意。而更令人驚訝的是,這本書顯示出,發展中國家和英國的貧困之間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這也讓我們更好地理解,如何幫助哈特爾浦(Hartlepool,英格蘭城市)或格拉斯哥(Glasgow,蘇格蘭城市)的窮人。
這項研究也讓我們發現,每天生活費不足1美元的窮人並神秘,他們的心理和行為方式也和我們一模一樣。
窮人為什麼總是做出錯誤選擇?
“我認為真正的最大區別是,”巴納吉說,“國家為我們提供了很多東西,而我們卻忘記了政府花了多大功夫強制和維持這些東西。英國最貧窮的人喝著很高品質的水,這不僅僅是神賜予的東西——17世紀的英國的水質非常差;也不是說英國有某種純淨的水源,而西非國家馬里則沒有。只是英國的水已經被為其設置的系統淨化了。” 如果每個人都像窮人一樣,要花費力氣去淨化飲用水,我們可能也會變得滿不在乎。
同樣,英國父母在給孩子進行免疫接種方面可能比印度家長做得更好——但我們不應該決斷他們就更為謹慎。“如果你不讓孩子接受免疫接種,他們可能無法上學,也可能無法使用國民醫療服務體系。國家提供這些服務,有權利來約束公民,這一事實非常重要。貧窮的國家無法提供服務,約束公民更是無從談起,如果你不給我任何東西,我憑什麼要聽你的話?”巴納吉說。
巴內吉認為,幾乎沒有證據表明,在沒有強迫或沒有壓力的情況下,我們每個人都會做明智的事情。“這就是為什麼我認為,美國對超級自由主義的推崇,造成了扶貧措施很難奏效,也是為什麼我們無法做出良好決定的原因。”
窮人對可能改善其生活水平的措施的抗拒,通常是出於人類天性的普遍真理,即“時間不一致性”,他解釋說。“這非常簡單。這意味著,你今天想執行並打算堅持很多決定,但當你開始堅持一部分決定的時候,你就不想再繼續了。我認為絕大多人,當然包括我在內,都難以抵抗甜食。”他說。
“我非常堅信,我不應該吃太多的甜食,但當我看到甜食的時候,我又很想再吃一個。你的反應和行動之間總是存在一定的時間差,這是我們生活中永久存在的張力。” 如果援助假定窮人將永遠做正確的事,那就像我們在每年初購買的健身房會員一樣,可能是一種浪費。
該書列舉了時間不一致的一個加劇因素:皮質醇水平過高,皮質醇是由壓力產生的激素,窮人身體中普遍存在,它削弱了衝動控制。巴納吉澄清說,“但我也認為,有必要強調衝動控制的一部分是意志。” 衝動控制部分和神經系統有關,但這也仍是間接證據。
巴納吉在印度從事貧困行動實驗室的研究項目
“如果你的生活狀態一直都很差,我不確定人們會不會去考慮控制衝動。如果你像我一樣,有很大的雄心壯志,並且認為在你的生命中有很有可能去實現,你在面臨誘惑方面的表現可能就會完全不同。但如果我感覺,我所期望的東西從未得到過,那我還控制我自己幹什麼呢?這樣想完全合理。”巴納吉說。
“窮人看上去總是做出錯誤選擇,好像是因為他們不在乎,上述機制是很大一部分原因。他們看上去不太在乎的原因,是因為他們真的幾乎看不到生活改善的可能,而這可能是正確的。如果你知道你永遠沒辦法爬上那座山,那你可能就不會嘗試了。推動岩石去嘗試,最後讓它砸到你身上是毫無意義的。”他說。
從加爾各答到斯德哥爾摩
巴納吉本人,即是希望和信念力量最好的例子。
他於1961年出生在加爾各答,長大的地方隔壁就是貧民窟。小時候,他經常羨慕貧民窟的孩子們可以自由玩耍,而他則必須待在家裡學習。當時,他是一個絕對的後進生,學校也抱怨他拖了後腿。
但是他的父母——兩位學術經濟學家——都拒絕接受這一觀點,並堅持認為問題在於學業太簡單了,所以就讓巴納吉跳級。這一操作卻讓巴納吉對學業產生了興趣,在加爾各答大學和尼赫魯大學畢業後,最終獲得了哈佛大學的博士學位。
他像傳統的學者一樣低調審慎,回答問題之前思考經常思考很久,然後給出了非常準確和審慎的答复。但是他的書無疑是現代的,並且巴納吉說,他的書也歸功於此前的一系列暢銷書——《魔鬼經濟學》(Freakonomics),Malcom Gladwell的《異類》(Outliers)和《引爆點》(The Tipping Point),這些暢銷書已經普及了複雜的話題,這是沒有簡化表述它。
巴納吉和妻子迪弗洛
《貧窮經濟學》的寫作非常優美,像是一個柔和的聲音在對你說話,似乎不像是兩個人共同創作的。事實上,最終寫作也是巴納吉一人完成的。他解釋說,迪弗洛具有把所有的材料都放在一起呈現的強大能力,而他的工作則是理順句子,讓它成為一體。
巴納吉的寫作既不像學究派,也不像反貧困運動家。他對繞口的學術表述敬而遠之,對行動主義也持保留態度,不知是什麼動因促使他從事扶貧研究。
“我認為這兩種方法都比我的工作方法更為宏大。我的背景是純理論和數學理論,因此我的背景非常像受過訓練來提出和解決難題的人那樣。但這並不是說我不想要的窮人過上更好的生活——事實是恰恰相反的,但這並不是我從事這一研究的原因,而是因為我了解這些經濟學理論,為什麼不把它用來幫助理解我身邊看到的現象呢?”
扶貧先行
他承認,如果有一個解決世界貧困的萬能答案,那是再好不過的。“當然,是的。如果我們有一個萬能的解決方案,那肯定會更容易受到關注。沒有人願意知道,實際上我們有一千個小問題,我們需要弄清楚如何解決每一個問題。這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個好消息。” 巴納吉說。
儘管如此,《貧困經濟學》還是獲得了《金融時報》/高盛年度最佳商業書籍獎。在經濟下行的大環境下,扶貧的有效性也顯得更為重要。
“我認為,援助的真正價值在於促進和深入研究某些事物,並推動創新。”巴納吉說, “這是中央政府一直沒能做到的事。為什麼?因為這可能會發現自己的失敗,還可能是多次失敗。每個人都希望能夠宣稱:昨天我挽救了兩百萬條生命。我有點擔心,如果政治壓力變得更大,只有這種聲音能存活下來。而我卻認為,援助真正具有附加值的地方(這是各國政府不能做到的)是促進顛覆性的創新,現在這越來越難維持下去。”
巴納吉的書表現出了對政治的疏離。巴納吉對根深蒂固的一個共識進行了挑戰——貧困的唯一根源在於不良的治理和腐敗,除非民主和透明達到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否則他們的人民將持續陷於貧困。
巴納吉認為,援助可以產生重大影響,而無需先等待政治改革——這一觀點被指低估了權力的重要性。
“我認為人們有點誤讀了我們想說的話。”他回應稱,“我不認為我們在說政治不重要。你知道,如果你在朝鮮,我們沒辦法說任何話,這就是事實,我們不會假裝這不是問題。對於朝鮮這樣的國家來說,讀我們的書也完全沒有意義。”
“我想我們要說的是,絕大多數的國家或地區雖然政治上也並不完美,但是承擔政治角色的人仍然有一些想法,他們想要合法性。他們可能是腐敗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們不想要合法性。他們想要合法性是因為,例如,他們想繼續掌權,以便可以竊取更多錢。”他說。
他以19世紀的美國為例,儘管美國“極度腐敗”,但仍然設法成為經濟超級大國。
“因此,我們不應該太過確信懷的政治體制替丁導致經濟停滯,我們需要學習與不完善的政治制度合作,而不是想:讓我們首先解決政治問題,然後再解決其它問題。我不相信過去200年的歷史告訴我們事情就是這樣運作的,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認為我們並不是說政治不重要。我們當時在說:不要認為不良的政治環境就讓人無所作為。”
“讓貧困成為歷史”,是一個聽上去很鼓舞人心的口號。巴納吉說,“我認為這是一個很好的目標。世界足夠富裕,但是世界人口的一部分生活在應該完全無法接受的條件下。人們生活在垃圾堆裡的情況不應該發生。所以我們不應該放棄這一美好目標。”
他話鋒一轉,“我們能讓所有的貧困成為歷史嗎?我認為不能。但是,我們可以消除其中一些極端和嚴重的貧困嗎?我想是的,我們也應該這樣做。”
(本文經由志象網編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