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不住的互聯網腐敗黑洞:權力、利益和欺騙
八年來,幾乎所有互聯網巨頭都發生過內部腐敗,涉案人數總計超過650人。也許正因為這個“黑名單”系統的存在,數位因貪腐入獄的互聯網前高管,出獄後都選擇了自己創業。“互聯網公司的貪腐,很多時候真的是因為人手不夠。如果靠互相監督,比如請雙倍的人,企業成本又會比貪腐的損失大。”
過去兩個月中,螞蟻金服、美團、360、小米、滴滴出行、百度等互聯網公司的四十餘起腐敗案件,隨著判決書和內部郵件的公開,被擺到了檯面上。
互聯網公司的貪腐,八成發生在“看門人”身上。“看門人”是指從事採購、運營和招投標的一線員工。他們可能職級不高,卻掌握著對供應商的選擇權和議價權。
對千千萬萬的小供應商來說,想要登上互聯網巨頭的“大船”,必須先敲開他們這道門,由此衍生出了行賄、刷單等行為交織的灰色地帶。
互聯網反腐其實早從2011年就開始了。當年2月,阿里巴巴B2B公司大批欺詐事件曝光,牽涉一百多名員工,時任CEO衛哲等高管引咎辭職(詳見本報2011年2月27日《阿里巴巴與兩千大盜》) 。
此後,每年都有互聯網腐敗案件被曝光。根據公開信息統計,八年來,幾乎所有互聯網巨頭都發生過內部腐敗,涉案人數總計超過650人,他們之中有些人被辭退,有些人因“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被判刑。
2018年至今,這類案例越來越多。一年半以來,涉案人數超過340人,佔過去八年的一半以上。
為何互聯網公司內部腐敗案逐年增多?為何漏洞難以堵住?
南方周末記者先後聯繫了阿里巴巴、騰訊、百度、京東、小米、攜程、去哪兒、滴滴出行、大疆等2019年被公佈貪腐案件的公司。其中超過半數拒絕了採訪,僅有百度、京東、滴滴出行和攜程給予了書面回复。
反腐八年
2019年7月17日,360知識產權部一位總監被曝收受多家代理商賄賂,周鴻禕在朋友圈發了一組匕首照片,配文“要用最鋒利的刀子將這些腐爛的肉切掉” 。
但刀子怎麼切呢?互聯網公司反腐方式主要有三種,一是設立專門的審計部門;二是對舉報和拒絕受賄的員工給予獎勵;三是成立行業組織,共建“黑名單”。
在攜程,審計部直接向集團董事會匯報,專人負責公司舉報電話與舉報郵箱,其他個人和部門均無權接觸。京東的監察部直接向集團CEO匯報,反腐團隊由從事過公安、反貪以及其他專業訓練的專職調查人員組成。
在獎勵方面,京東設立了每年1000萬人民幣的反腐獎勵基金,獎勵舉報違規的行為,拒絕受賄的員工也會被獎勵賄賂金額的50%,升職加薪時被優先考量。滴滴出行對於內部舉報或拒絕受賄的員工最高獎勵10萬元,目前已經獎勵了數十人。
2017年2月24日,由京東倡議,聯合騰訊、百度、美團等企業發起了首個反腐行業自治組織“陽光誠信聯盟”,目前成員三百餘家,60%為互聯網企業。其網站上線了“失信名單共享系統”,通過該系統,成員單位可共享腐敗人員“黑名單”。
2018年德邦快遞一位運營經理收了一位供應商一萬多元賄款,後來離職到了京東,也把這個供應商帶到了京東。德邦快遞發現後告知京東,辭退了這個人。
去哪兒方面告訴南方周末記者,HR在錄用新人時,都會先查這個系統,看看這個人在不在“黑名單”上。
也許正因為這個“黑名單”系統的存在,數位因貪腐入獄的互聯網前高管,出獄後都選擇了自己創業。
除了這三種普遍方式以外,各家企業也有其他的反腐辦法。
比如攜程要求每年全員必須完成反舞弊及合規培訓,並要求100%考試通過。京東實行管理層ABC問責制,除涉及腐敗的員工被辭退外,其直接管理層和間接管理層也會被問責處理。
為了學習反腐方法,2018年新年,十三家內地企業一起組團參觀了香港廉政公署。2019年春節,京東又組織員工參觀了北京市第一看守所,用犯罪嫌疑人的日常生活警示員工腐敗的後果。
在“廉潔京東”微信公號裡,有劉強東的自述,他說大學時曾買下一家餐館創業,結果因為收銀員、大廚和採購人員貪污,做垮了餐館。所以他格外重視反腐,“如果公司懷疑你貪污10萬元,就算花1000萬元調查取證,也要把你查清楚”。
漏洞在哪
京東方面回复南方周末記者,互聯網行業高速迭代,業務的多樣性和復雜性,也導致腐敗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往往隨著新業務不斷推陳出新,一般業務拓展期也是監管薄弱期間,易於腐敗的滋生。
最容易出現腐敗的地方是採銷、營運及招投標環節。某些供應商為了獲取流量和客源,往往會利用監管環節上的漏洞,以回扣、返點等方式向平台的採銷人員進行利益輸送,而且手法隱蔽、形式多樣,有時甚至內外勾結,監守自盜。
受賄是最普遍的貪腐類型。在2019年被曝光的案例中,包括百度“百家號”業務人員收好處費三十餘萬元、小米市場部負責人索要高額好處費、美團市場部三人受賄以及螞蟻金服兩位員工受賄一千三百餘萬元。
2018年8月,京東公佈了一組反腐通報案例,16個案件中13個是受賄行為,涉及的部門包括西南城市配送業務、華中大件物流部、金融部、男裝和奢侈品採購部、童裝部、女裝部、配飾部、大家電運營部、生鮮部和人力資源部。
滴滴風控合規部的一名廉政調查員,在回憶文章中說,自己曾是一名當兵近20年的中校團級幹部,做了風控的調查員後,看到了很多人受賄的“第一次”:簽下朋友李某的一批停車位,收到事後9000多元的感謝費;為貸款銷售經理方某和租賃公司牽線搭橋,收到方某3000元;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挪用供應商返還公司的2000元錢搞團建……
滴滴員工拒絕受賄的禮品最常見的是現金、微信紅包、禮盒卡券,也有千奇百怪的比如大活魚、活林蛙,甚至有人上報說對方從自家葡萄藤上摘了幾串葡萄送他。
受賄之外,最常見的違規行為是成立關聯公司。
在最近曝光的案例中,百度智能雲的兩名員工勾結外部人員,設立不必要的中間交易環節,引進其中一名員工妻子持股的公司謀取私利。小米市場部一名員工,將公司業務交給親屬持股的公司承攬。
京東曾通報,男裝及奢侈品部一位採銷經理通過行賄一位部門同事,引進其弟弟所經營的公司,並給予資源支持。
互聯網公司的腐敗也與其關鍵業務有關。
比如百度員工曾收費刪帖、改網站排名;騰訊員工曾收費解封QQ號;淘寶員工曾收費刪除差評;百度旗下電商“糯米”員工曾勾結商家刷單。2019年7月12日,裁判文書網的判決書顯示,螞蟻金服兩位員工,讓資質不足的商家上線,並幫忙掩飾涉賭、涉詐的投訴,累計受賄一千三百餘萬元。
被查出的案例也許只是冰山一角。2014年,華為公佈116名員工涉嫌腐敗,還出現了上億元的個案,在次年的達沃斯論壇上,任正非說,此番調查引出了四五千人的“坦白從寬”。
“找到點鼠標的這個人”
腐敗屢禁不止,是因為一線員工手中握有決定外部商家生死的權力。
2015年之後,阿里巴巴兩次發佈公開信,宣布永久關閉46家商家,因為他們以不正當手段謀求“小二”照顧。
阿里“小二”是對接商家的基層員工。南方周末記者採訪發現,在商家入駐天貓的環節,圍繞著跟“小二”的關係,衍生出一批中介。
一位在知乎上做廣告的中介介紹,以童裝店鋪為例,如果自己申請入駐天貓,很容易被拒絕。但找他們就可以通過,需要交5萬元中介費,事成付款。當被問到可以成功的原因時,對方暗示認識裡面的員工。
另一位中介說,這個價位不可能成事,這只是在賭運氣,申請失敗也沒成本。真的認識內部員工,“打點費”要至少十萬。不同類目,要找到對口的審核員,才能保證通過,“我們的渠道,就是找到點鼠標的這個人”。
這位審核員也負責這類店舖的日常運營,日後也會在分配資源時對“關係戶”有所照顧,並且向“聚划算”的小二打招呼,給點活動資源。
一位資深淘寶店主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聚划算”可以帶來很大銷量,但符合資質的商家上報活動之後,要小二審核,“小二的權力很大”。
2012年7月,作為最早一批因“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被判刑的互聯網公司高管閻利珉就是時任“聚划算”總經理。
聲稱通過內部關係,可以跨越註冊門檻的中介,不僅天貓有,京東也有。
一位在“閒魚”上做廣告的中介說,對京東美妝、圖書這類停止招商的特殊類目,他們有內部渠道可以通過。另一位中介也說,京東直營的供貨商申請要求高,他們可以通過內部關係,比如內部招商“做進去”,但是要塞紅包,五六萬才行。
“互聯網公司的貪腐,很多時候真的是因為人手不夠,太忙了,一個人的權限就很大。”一位曾在頭部電商負責採購的員工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如果靠互相監督,比如請雙倍的人,企業成本又會比貪腐的損失大。”
據她介紹,電商依照不同品類劃分採購和運營,每個品類的員工都不多,一位採購往往能接觸到四五百個供應商,最後要選出三四十個,“選哪個真就是一句話的事”。雖然設有審核,但審核負責很多品類,很難了解具體一個商品的價格或一家供應商的資質。
在價格上,運營有調價的權限,一般要觸發到臨界值領導才會查,比如應該賣20元的東西,定價在15元以下才會觸發系統審批,運營可以定價在15.5元讓利益相關者去買。
也可以利用活動,比如“滿199減100”的產品,有時頁面上不露出,只有一個鏈接,運營可以發給親友買下來,再倒賣出去,甚至有供應商自己在活動時低價買入,再原價賣給平台。
“互聯網公司查出來的腐敗員工,很多時候都是供應商自己舉報的。”她說,一開始雙方談攏了,但後來銷售不理想、活動力度沒給夠,不滿意的供應商就會舉報自己行賄過的人,“一家知名電商,據說一個組裡3個人被’端掉了’,就是供應商做的局。”
貪腐線下早有
一位曾經從事微信電商的員工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採購是公認的肥差,就是因為能收回扣,再白的人進去也容易變黑。”
比如,採購跟供應商談好,買一顆鈕扣,單子上寫2元一顆,實際上付給供應商的是1.5元,採購賺差價。公司對這種行為幾乎沒法防範,小公司就用親戚或者老闆自己採購,大公司可能就要靠舉報和頻繁更換供應商。
這種類型的貪腐也曾形成“窩案”。2018年底,大疆進行了為期兩個月的調查,發布了非常詳細的公開信,稱供應鏈貪腐“觸目驚心”,公司員工讓供應商報底價,然後往上加價,加價部分分成,或者以各種方式踢出正常供應商,涉及範圍超百人。這種供應鏈貪腐造成平均採購價格超過合理水平20%以上,保守估計造成10億人民幣損失。
何希是京東直營的一位供應商。他說,貪腐是很常見的現象,“甲方”是大平台,整套體系決定了“小二”有巨大的權限,動輒可以決定供應商的生死。在這種前提下,大多數供應商希望建立不錯的合作關係,可能會想著“搞定某某”,一般是返點的形式。
還有一種貪腐形式是“串貨”。一些大型品牌,每年固定把一些費用投到電商,一些投到線下賣場。同一款貨,當賣場的售價高於京東的時候,電商平台的人願意把電商的貨賣給線下,中間操作的人吃返點。對於電商來說,賣給誰都是賣,對於線下來說,進貨價可能更便宜,損害的是品牌方的戰略規劃和利益。
“這種單量都很大,一般返點是貨物價格的3%,我曾經認識一個人,做了一個季度’串貨’,靠這個在上海買了套房子。”何希說。
但這種模式不是電商發明的,在線下商場超市已經存在很多年。東南西北,各大區互相串,各個國家互相串,鑽不同地區價格政策的空子。
採購貪腐同樣也不是電商特有的現象,它存在的時間比電商悠久很多。
一位曾經在家樂福工作多年的採訪對像對南方周末記者說,在家樂福,選什麼貨是可以由部門決定的。
2006年前後,曾經有一位部門經理在賣場當著許多人的面說,“只要給我10課課長做,沒工資都行”。10課就是酒水飲料類。整個集團對腐敗的監管,在他看來“形同虛設”。
與國內慣於披露互聯網公司腐敗情況不同,美國互聯網企業極少披露企業內部貪腐情況,幾乎沒有相關報導。
僅有兩個相關的公開案例,一個是2014年蘋果前高管向供應商出賣商業機密入獄;另一個是2018年亞馬遜員工通過中間人向第三方賣家進行數據交易,包括買賣用戶數據、刪除負面評論、恢復被禁賬戶等,隨後亞馬遜表示進行調查,但查無後文。
與腐敗相關的案例,更多是這些公司為了打開海外市場向國外官員行賄,涉及觸犯美國的“反海外腐敗法”。比如微軟在匈牙利、沙特阿拉伯和泰國行賄;優步員工涉嫌向印度尼西亞警方行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