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在中國大陸,鴻海能去哪兒?
鴻海集團(下稱“鴻海”)正式啟動了印度iPhone生產線,年產能約100萬部。以往,每年iPhone新機都是由富士康、和碩等其下代工廠在中國大陸的工廠組裝,其他地方只生產舊款iPhone。鴻海印度此舉,打破了這一“慣例”。
中美貿易對峙持續升溫、蘋果iPhone銷售持續疲軟、特朗普不斷施加壓力的情況下,七成製造業務紮根中國大陸並向美國等市場出口的鴻海,如何與中國和美國保持一貫的經濟合作、互利共贏之生存之道,顯得愈加重要。
2017年7月,鴻海前董事長郭台銘響應特朗普“重振美國製造業”的政見,宣稱2020年之前在威斯康星州斥資100億美元打造“威谷科技園”。由於美國勞動力成本相對較高,工廠建設幾度生變。如今,當地州政府正重新評估此項目。
同時,“富士康撤離大陸”的信息變得敏感。6月17日,鴻海大陸子公司富士康科技集團發表聲明稱,“相關流言均為不實信息,目前富士康大陸各園區生產經營有序進行,無撤資現象發生。”“未來,富士康仍將持續紮根大陸,深耕發展。”
鴻海在中國大陸擁有40多個生產基地,發力工業互聯網的轉型之作“工業富聯”(601138.SH)也於2018年6月8日在上交所上市。紮根大陸是必然,但是,正如郭台銘此前所言,中美對峙持續下去,製造業的全球供應鏈可能將被迫按照中國大陸與美國重新佈局,不確定性變大。
此外,全球手機市場飽和、大陸人工成本增加,多重因素在推動鴻海加快變“中國製造”為其他製造的進程。富士康像國內製造業的一艘大船,在產業轉移之潮中率先起航。目前看來,印度和越南,是部分產能轉移的首選之地。
訂單變化:蘋果式微,華為轉單
作為全球最大的電子產品代工商,鴻海有相當部分業務依賴蘋果公司和中國。
鴻海旗下的富智康集團(2038.HK)(下稱“富智康”),主要為全球手機行業提供垂直整合製造服務業務,OEM(原始設備製造商)業務模式的系統組裝業務,即手機代工,是鴻海過去主要業務模式的典型。其行業門檻低、毛利率低,受人工成本影響大。
8月9日,富智康發布的中報顯示,公司上半年實現收入63.89億美元,同比下降2.65%。存貨周轉率由5.71次下降到5.34次。實際上,從2016年中期之後,集團的存貨周轉率總體便呈現下降趨勢;存貨周轉天數也由24.40天延長至33.68天。自2017年中報起,富智康已連續5個報告期淨利潤為負。
不難推斷,當前,其業務規模在持續收縮並日漸疲軟。
一方面,中國手機市場面臨萎縮壓力。據中國信通院統計,2019年上半年,國內手機總體出貨量1.86億部,同比下降5.1%,其中4G手機1.78億部,同比下降4.2%。富智康主要客戶包含小米、華為、OPPO,以及HMD(HMD global Oy)等,這使得集團業績受中國手機市場影響較大。反映在財報上,集團上半年存貨為9.74億美元,同比下降30%。
市場研究公司IDC報告顯示,二季度全球智能手機出貨量同比下降2.3%。較長一段時間內,富智康面臨的更大問題是,全球手機市場進入飽和狀態,且處於4G到5G換機潮來臨的前夜,更多的消費者在觀望中等待5G成熟。
另一方面,蘋果穩定的“搖錢樹”角色絕非一成不變,自去年底起蘋果不再對外公佈iPhone銷量,其銷售持續低迷。2019年,繼第一季度下滑15%、第二季度下滑17%之後,iPhone第三財季營收259.9億美元,同比下滑12%。作為蘋果手機最大的代工企業,鴻海的經營和業績受iPhone銷售情況影響較大。
第三方市場調研機構Canalys最新報告顯示,第二季度,華為手機中國市場的市佔率達到38.25%,同比增長了31%。對比之下,蘋果市佔率同比下降了14%。蘋果早在第一季度即開啟“軟救硬”佈局,以不斷增長的服務業務對沖硬件銷售的下滑,這一變化無疑會傳導到代工廠。
“去年蘋果訂單也不多。之前做蘋果的產線,很快就轉到華為這邊了。”一位富士康工作人員向《財經》記者透露。富士康對《財經》記者表示,富士康不針對任何客戶及產品發表評論。但多位富士康內部員工證實,蘋果訂單確實下滑。
蘋果訂單下滑的同時,華為訂單不斷增加。
5月16日,美國政府將華為納入“實體清單”後,偉創力(為華為基站、手機等產品提供組裝服務)設立於長沙的代工廠不僅停止生產和拒絕發貨,而且拒絕歸還數億元華為的設備和物料。隨後華為將偉創力剔除供應鏈,相關訂單轉向富士康等其他代工廠。
國內,受華為加大訂單量、富士康獲轉單擴增產線消息的影響,富智康股價一度大漲。印度中資手機企業協會秘書長楊述當時對媒體透露,華為在印度的手機代工業務主要由偉創力和富士康承接,偉創力進入黑名單後,訂單將向富士康、光弘等組裝工廠方面轉移。
此前有媒體報導,由於國內客戶訂單需求的強勁增長,富士康深圳龍華、觀瀾廠區二季度總體產值同比增長12%,6月份產值單月同比增長4%。
產能轉移:美國遇阻,印度擴張
富智康內部訂單有了結構性變化,業績疲軟之勢短期難有好轉,使得大陸產能面臨人工成本和關稅成本壓力更加突出。
9月1日起,美國將對3000億美元中國商品加徵10%的關稅,但特朗普在8月13日推遲了包括筆記本電腦和智能手機在內部分商品的關稅加徵日期。但是,一些變化已經發生。富智康在8月9日發布的半年報中稱,他們將擴大客戶的生產需求,優化其在印度及越南等新興市場的資源及產能。
中國在經歷“騰籠換鳥”式的產業升級。“隨著國家國力的上升和生產要素的變化,製造業轉型升級過程中,富士康的產能轉移是符合產業邏輯的必然趨勢。”西南証券電子和新經濟首席分析師陳杭向《財經》記者分析。
“鴻海內部也在做調整,推進與5G、通訊設備相關的工業富聯業務的同時,會越來越多地將不夠有效率的低端製造外遷。”以中芯國際、京東方等為代表的高端製造業將持續增加,當下正處於這一大趨勢的起點。
隨著中美貿易緊張局勢持續升級,多位分析師向《財經》記者表示,富士康和其他製造商都在製定計劃,準備將部分生產遷移出中國。
早在多年前,台灣等代工廠就在越南、印度佈局。“貿易戰間接加大了產能轉移的動力和拉力”,一位代工行業人士向《財經》記者分析,國內的人工成本早已提高,關稅並不直接給代工廠施壓,但最終會通過蘋果、惠普等客戶降低成本的需要,將轉移產能的要求傳導回代工廠。
目前,包括富士康在內的多家代工廠正在為此承壓。
據台灣《經濟日報》報導,儘管特朗普延緩徵收對大陸電子產品的關稅,台灣四大代工廠已經準備好短期應對措施。廣達、仁寶、緯創、英偉達等,都將全面改從台灣出貨,增加的成本由客戶承擔。如果關稅上升至25%,長期也將遷移部分產能至東南亞。
“我一向謹慎,都準備好了”。對於將生產線遷出大陸,廣達董事長林百里13日在法人說明會上這樣說。有關東南亞的設廠佈局,林百里則回應,“去東南亞是一定的選項,但什麼時候遷進還沒決定,目前所有東南亞廠區都看過,具體地點還在評估。”
實際上,6月12日,鴻海新任董事長劉揚偉,在鴻海台北總部的法人說明會上就明確說,“若客戶需要,有能力把生產線轉出中國。”據其介紹,鴻海僅約25%的生產能力位於中國以外地區。
鴻海本身是一家全球佈局的公司。對其而言,產能轉換或生產遷移出中國的目的地有兩個——美國和越南、印度等低勞動成本國家。此前較為明朗的,一是特朗普想要“重振製造業”的威斯康星州樂山(Mount Pleasant)村,另一個則是越南北部的廣寧省廣安東梅工業園區。
富士康在美國拿到創紀錄補貼、2017年就開始籌備的液晶顯示工廠,是郭台銘一手促成的,特朗普還親自參加了破土動工儀式,他稱讚這個美國歷史上外國公司最大規模的綠地投資,證明了他復興美國製造業的能力,是“第八大世界奇蹟”。
這是郭台銘對特朗普“重振製造業”政見的積極響應。今年6月,郭台銘將富士康正式交棒新任董事長劉揚偉,專注於參選2020年台灣地區領導人的國民黨初選。美國工廠一度成為郭台銘競選的資本。
但是,兩年過去了,富士康承諾建造的工廠不斷縮水。工廠建設幾度陷入停滯,原計劃創造1.3萬個就業崗位,2018年僅創造178個;液晶面板工廠最初聲稱的10.5代線也調整為6代線。富士康高管胡國輝曾對媒體表示,相比於製造液晶屏,富士康更希望在那裡成立一個技術中心,主要為研發設施、包裝和組裝業務。
7月15日,郭台銘在國民黨2020初選中落敗。步入“後郭台銘時代”的鴻海,是否繼續不遺餘力地推動“美國工廠計劃”不得而知。目前,威斯康星州政府正重新評估其利弊。
胡國輝表示,美國勞動力成本相對較高。與其在美國生產液晶顯示屏,不如在大中華區和日本生產,然後運往墨西哥進行最終組裝,再將成品進口到美國,利潤會更高。
8月5日,在岸、離岸人民幣兌美元匯率雙雙跌破“7”的整數關口。8月14日,繼華為、中科曙光等公司後,美國商務部產業與安全局(BIS)宣布將中廣核及其關聯共4家公司列入“實體清單”(Entity List)。中美對峙已由貿易領域向科技、貨幣領域延伸,大陸廠區面臨的客戶要求轉移產能壓力增大。
相比之下,越南和印度是當下更好的選項。
“印度/越南製造”有多遠?
為什麼是印度和越南?
越南成本夠低。它與大陸地理位置較近,擁有5750萬勞動人口,是勞動力最豐富的東南亞國家之一。2012年至2017年,中國製造業工人的平均年薪上漲了50%(國家統計局)。而越南製造業工人的平均月薪為216美元(約1524元),不足中國工人一半(日本貿易振興機構數據)。
富智康中報指出,多年前,他們已在印度及越南設立手機組裝廠,協助若干中國品牌客戶在亞洲、海外及中國境外市場發展業務,爭取更大市場佔有率。貿易戰陰霾籠罩之下,不少客戶有意轉向越南尋求製造服務,以迴避潛在的關稅影響。
相關行動早已開始。2018年10月,鴻海旗下鴻騰六零八八精密科技公告將轉投資約40億元新台幣,取得越南New Wing Interconnect Technology股權。今年1月初,鴻海公告稱,旗下子公司Fugiang斥資1648萬美元,向FUHUA購買越南雲中工業區25萬平方公尺土地的使用權。
6月25日,據越南當地媒體報導,富士康集團越南負責人卓憲宏(Harry Zhuo)與越南當地省級官員會談,表示鴻海富士康計劃在越南北部的廣寧省設立電視熒幕組裝生產線。鴻海在越南北江(Bac Giang)本就設有製造蘋果產品的據點。此外,有市場人士猜測,鴻海正將相關土地出售給旗下負責生產iPhone用的線路和連接器的鴻騰精密(FIT Hon Teng Ltd)。
上述代工行業人士認為,美國向來都是產業轉移的幕後推手。“幾十年前如何將’日本製造’、’韓國製造’轉移到中國,如今就如何逼迫’中國製造’轉移出去。”美國的高人工成本會阻卻大多數代工廠回遷,特朗普退而求其次地選擇中國以外相對熟悉的越南。
印度接近市場。根據第三方市場調研機構Counterpoint數據,2019年第一季度,印度智能手機市場份額前五分別是小米(29%)、三星(23%)、vivo(12%)、OPPO(7%)、Realme( 7%)。第二季度,印度智能手機市場繼續增長,前五位次不變,小米仍以28%市場份額穩居第一。
今年上半年,由於中國品牌客戶旗下印度業務持續增長,富智康在印度的業務銷售額,佔其總銷售額約31%。富智康表示,作為印度最大合約製造商之一,將擴大印度當地的製造服務及元件供應鏈,在印度吸納更多新中國客戶,應對印度市場及出口需求。
鴻海在印度本來就有工廠。2017年12月,富士康已在印度安得拉邦的斯里城擁有5座工廠,為小米、諾基亞等廠商每年製造近1500萬部智能手機。2018年,富智康為印度業務額外注資100萬美元。
“(印度、越南)進一步擴大很難”,一位台灣代工企業高管告訴《財經》記者,“代工業其實是隨潮而居,跟著市場走,跟著生態鏈走,滿足客戶。”代工行業不能單純只看用工成本。“大家都知道印度的人工成本低,如果單純以用工成本衡量,郭台銘為什麼還去美國建工廠?”
以iPhone為例,其組裝,不僅只要低成本的勞動力和政府補貼,還有很多配套的硬件、軟件設施,需要全球各地的供應商協同。在一個選定的地方設廠,周邊必須有完整的生態鏈,完整的供應鏈。印度iPhone生產線產能不足,主要是因為蘋果對iPhone的組裝精密度要求很高,印度工人需要更長的時間學習消化。
“富士康大規模撤出中國是毫無疑問的。”中國企業研究院首席研究員李錦向《財經》記者表示,越南和印度初期需要基礎配套、培訓員工等成本,投入是高昂的。但是國內原材料、人工成本只會增加。對富士康來講,長痛不如短痛。產能轉移,只是時間問題。
這個過程也許相當緩慢。
當下,鴻海面臨的問題是,75%的大陸產能,有多少面臨轉移壓力並且能夠轉移。國內東部地區的工廠相對容易撤離,中西部地區仍處於工業化中期,“人口紅利未盡,代工經濟對地方經濟增長、促進就業、產業工人轉型的作用依然相當顯著”。
近年來,優衣庫、耐克、三星等多家外資巨頭,已將中國國內的一些工廠轉移到東南亞和印度。“大陸擁有近百萬員工的富士康,在撤離過程中面對更大的工人補償安置問題。所在地政府也會成為阻力。”李錦補充道。
從利益最大化角度看,鴻海也許不得不把越來越多的“中國製造”遷出,但目前看來,鴻海對“印度製造”和“越南製造”還需要有耐心。
作者為《財經》記者,原載2019年8月19日《財經》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