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科學家在緬甸琥珀江湖淘寶:撿漏要有專業知識
今年5月,中科院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公佈了一項新發現:一枚比硬幣大不了多少的緬甸琥珀,裡面竟“蝸居”著40多種生物:除了甲蟲、蟑螂、蜘蛛等,還有一種在6500萬年前已經滅絕、長得像蝸牛的罕見海洋生物——菊石。通過這些穿越時空的精靈,古生物學家推斷,一億年前,緬甸琥珀形成時的生態環境是一片臨海的熱帶雨林。
緬甸的琥珀老礦區。供圖/王博
“我從來沒想到一個古生物學家,要做這樣的工作,每天穿著當地奇怪的裙子去跟商販套近乎,跟他們一起看快手。”這些科學家,混跡於緬甸琥珀的江湖中。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杜瑋
穿越回當年的時空,直徑數米、高幾十米的松柏類樹木參天而立。樹木泌出的大量黏稠樹脂,會在慢慢滴落的過程中,沿途將各類生物“打包”收入囊中,再經過上千萬年的地質搬運和石化作用,最終,形成時光的膠囊— —琥珀。
年代久遠、內含物豐富是緬甸琥珀的特別之處。37歲的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副教授、古生物學者邢立達在緬甸琥珀中屢屢發現寶藏:他不僅於全球範圍內首次在琥珀裡找到了恐龍尾巴,還有琥珀中第一隻古鳥、蛇、青蛙等一系列動物,在學界引發轟動效應。
2011年以來,隨著緬甸國內戰事走向平穩,緬甸琥珀得以恢復開採。緬甸琥珀的獨特價值,吸引了很多國內外收藏家與古生物學家來此開展他們的尋寶之旅。
“入坑”
6月13日下午,邢立達的辦公室。他正和學生對一枚緬甸琥珀中的鳥爪進行掃描圖的三維修復,這是讓古生物現出原形的必備步驟。
“這是目前琥珀裡最大的一隻鳥爪,腳長約4厘米,鳥的成年個體比麻雀大一點。”邢立達說。由於鳥的骨骼破損,修復起來並不易。在樹脂沒變成琥珀時,其質地是柔軟的。“就好比把一片蛋殼放在一團麵粉裡,麵團被揉的時候,蛋殼很容易產生裂痕”。
這枚琥珀來自福建一家博物館,並非邢立達所有。但到目前為止,邢立達團隊收集的脊椎動物緬甸琥珀標本已達數百件、無脊椎動物琥珀數千件,包括蠑螈、蜥蜴、壁虎等,“光蜥蜴(琥珀)就有200多個”。
邢立達與緬甸琥珀結緣是在2013年。當時,正在雲南野外考察的他,接到昆蟲學家張巍巍的電話。對方在斷斷續續的通話裡告訴他,自己在玩緬甸琥珀,在當中發現了恐龍的腳。這讓研究恐龍足跡起家的邢立達一下子興奮起來,拿著手機就往有信號的山頂跑。
張巍巍發來“恐龍”的照片,邢立達一看,那不是恐龍,而是蜥蜴的腿,但他並不覺得遺憾,“在這之前,全世界的蜥蜴琥珀不超過10個”。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緬甸琥珀除了昆蟲以外,“很有可能包裹著恐龍時代的脊椎動物,包括蜥蜴、恐龍、鳥類、青蛙。”這讓他有了探索緬甸琥珀的想法。
在世界上幾個主要琥珀產區中,波羅的海琥珀與中國遼寧撫順琥珀誕生於5000萬年前,北美多米尼加琥珀有著2000萬~3000萬年的歷史,而緬甸琥珀形成於約一億年前的白堊紀中期。這意味著,緬甸琥珀內可能有著更多樣的生物,甚至不乏已經滅絕的物種。而熱帶雨林特殊的生態環境,使得緬甸琥珀的塊頭更大,產量更高,一些意想不到的生物也可能被封存。
關於緬甸琥珀的研究,早在上個世紀就已開始。1885年,英國占領緬甸。從20世紀初到二戰前,英國共採集了近百噸緬甸琥珀,部分保存在英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供歐美科研人員研究。但在這過程中,緬甸琥珀一直被認為處於始新世(約距今5300萬年~3650萬年),直到1990年代,緬甸琥珀才被正名。緬甸獨立後,政府軍和反政府軍間又開啟了長達數十年的內戰,使得琥珀礦的開採一度停滯。
直到2011年,緬甸國內戰事趨緩,琥珀礦重新開放,大量緬甸琥珀進入騰沖市場。彼時,騰沖的翡翠交易有了限制,遼寧撫順的琥珀開採陷入低谷,這都給緬甸琥珀的走紅創造了條件。在騰沖“五天一次”的珠寶集市上,緬甸琥珀佔據了半壁江山。交易的熱潮又引來了科學家的關注。雖然緬甸琥珀中含有動植物等內含物的蟲珀大抵只有千分之一,但這絲毫不妨礙古生物家們對其的追尋。
2013年起,每隔一個兩月,邢立達都會前往騰沖及緬甸克欽邦首府密支那的琥珀交易市場。在緬甸琥珀中,他找到了蛇皮、鳥翅膀、恐龍尾巴。“研究恐龍的人最大的夢想不就是複活一隻恐龍嗎?琥珀就直接把這個實現願望了,活靈活現。”
“蜥蜴從頭到尾在裡面,你可以看到它的眼睛,看到一隻一億年前蜥蜴的眼睛,感覺很奇妙的。”他掏出手機,翻出一張蜥蜴琥珀的照片。
而就昆蟲和植物而言,緬甸琥珀也有著獨特的研究價值。主導了菊石研究的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研究員王博說,緬甸琥珀所處的一億年前的時間節點很特別,正是很多開花植物及昆蟲出現的時候。比起岩石標本,琥珀中的生物又都是立體的,細節也完整,還能有很多行為學的證據。比如說,螞蟻打架,昆蟲擬態偽裝、育幼。“這些重要的行為以前都是缺失的,緬甸琥珀出現了以後,給我們填補了很多關鍵的空白。”
像邢立達和王博一樣,更多的研究者開始奔向騰沖或緬甸,不少收藏者也蒐集起緬甸琥珀。
探險
對古生物學家來說,最理想的情況是抵達琥珀開采的現場,原因在於可以通過採樣,獲取琥珀所處的岩層信息,根據琥珀上方覆蓋的岩石,確定其出現的年份,對琥珀誕生的地質背景有更全面的了解。
2014年9月和2015年6月,邢立達兩次深入緬甸琥珀開采的礦區。當時,緬甸國內尚處於政府軍和地方武裝軍間的交戰中,礦區掌控在地方武裝軍手中,外國人不得進入。
作為美國國家地理學會資助的探險家,邢立達穿著當地人的服裝,塗好當地的防曬塗料“特納卡”,在華僑的帶領下向礦區行進。緬甸琥珀礦區位於緬甸最北部的胡岡谷地,這是一片方圓幾百公里的原始森林,在緬語裡的意思是“魔鬼居住的地方”,又被稱為野人山。這裡還與中國交界,諸葛亮七擒孟獲即發生於此。
礦區具體位於胡岡谷地的德乃鎮附近,從密支那前往,有150公里。出發的時節也有講究,要盡量避開緬甸每年5月到10月的雨季,但即便如此,雨天、道路泥濘依然難免。
由於當地只有土路,從密支那到德乃,坐越野車要7個小時。之後,再換乘舢板、摩托車、大象。“坐在像背上的滋味與東南亞各國的旅遊項目截然不同……爬坡下山的時候前傾後仰,雖然不至於掉下去,但多少有些’暈大象’”。在一篇去礦區的記錄中,邢立達這樣寫道。
去礦區的路上,還有各種雷區。邢立達曾目睹過,一隻成年大象,中了反步兵地雷,全身一千多個彈孔。同時,途中還要經過地方武裝軍的重重關卡。2015年的那次,邢立達中途被地方武裝軍攔下,並被盤查問話。情急之下,他支支吾吾,用手比劃起來。作為嚮導的緬甸華僑很快會意,趕忙解釋“這是他的啞巴親戚,是新來和他一起倒騰琥珀的”。邢立達這才順利通關。
抵達礦區,映入眼簾的是3000多個藍綠相間的帳篷,每個帳篷下面,都是一口礦井,井口邊長約1米,井下的開採半徑最大不能超過10米。由於井口較窄,下井的都是瘦削的年輕人,因為設備落後,挖礦只能依靠手工。通常,離地表三五米,就有紅色血珀,挖到琥珀層後,礦工會橫向挖掘。再往下90餘米的地層中,是棕紅珀、金珀或者根珀,更深地層中,琥珀分佈則不得而知。如果運氣好,下井半個小時就會有收穫,但也有連續幾個月挖不到琥珀的情況。
礦井由礦主每年出5萬美元承包。出於安全考慮,一些礦井的四壁會用木條支撐,礦工面臨的最大危險是窒息和塌方。邢立達曾下到井下20餘米的地方,採集岩樣和琥珀樣本,通過觀察礦井四周岩壁,他推斷出礦區的古環境曾經靠海。
琥珀挖出後,一袋袋“戰果”會被送到密支那乃至騰沖的琥珀交易市場,那裡,一件件被時光打磨的作品開啟了被識別和挑選的命運。
江湖
收集蟲珀時,往往要具備很多專業的生物學知識。在練就一雙火眼金睛後, 就有了“撿漏”的可能。
2015年夏末,在密支那周邊的小鎮外莫,一個商販向邢立達介紹起一枚土雞蛋大小的琥珀,裡面有一棵“植物”和兩隻螞蟻,商家說,這叫“螞蟻上樹” 。看到這枚奇特的標本,邢立達激動得腿都要抖起來,這哪裡是植物,分明是一段帶羽毛的尾巴。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以“相當合算的價格”將這枚“螞蟻上樹”買下。當天傍晚,他就從密支那飛回緬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第二天就回到了北京,“如果再晚些,人和錢恐怕都走不了”。
這就是世界上首例含有恐龍尾巴的琥珀。尾巴展開後長度約為6厘米,恐龍全身長度約為18.5厘米,是一種小型手盜龍類。通過對琥珀中保存相對完整細節的分析,邢立達和團隊還推斷出那一時代恐龍羽毛可能的演化進程。
同屬“撿漏”範疇的還有菊石琥珀。收藏這一標本的騰沖琥珀協會副會長夏方遠記得,2017年,在騰沖他只花了2800元就將這一寶貝購入。之前,這枚琥珀已在市場上流浪了一個多月,但大家都認為這是蝸牛,沒人買。
但這樣的好運畢竟不多,在琥珀交易的戰場上,更多時候都要分秒必爭、真金白銀地主動出擊。給邢立達提供研究標本、收藏有世界首例蛇琥珀的賈曉,曾在2015年為了和其他買家競爭一枚罕見的螃蟹琥珀,頭天晚上和商家打電話三個多小時,通宵沒睡。第二天早上6點就趕到機場,從昆明直接飛到騰沖和商家見面。最終,花了20多萬元,將標本納入囊中,“我覺得那是最瘋狂的一次。”這一標本目前正處於邢立達的研究中,或將於今年年底與公眾見面。
這樣的瘋狂也發生在邢立達身上。他研究發現的世界首個古鳥類翅膀的琥珀——“天使之翼”,原本被一位法國珠寶商人預訂,它將會在未來某一時刻佩戴在某個維密模特身上。但邢立達看到這一琥珀後,連夜找商販“截和”,從晚上9點,聊到夜裡兩點,動之以情,曉之以義,又不斷加錢,直到最後將琥珀拿下。他拿著琥珀直奔機場,在機場凳子上坐到了七點,乘坐第一班飛機從密支那飛走。
賈曉和邢立達還曾在不同時間遇到過同一枚琥珀。2018年,邢立達公佈的琥珀裡目前為止最完整的古鳥“煎餅鳥”,就首先在2014年與賈曉相逢。“但是因為琥珀太髒了,雜裂又挺多的,我就沒有買,當時以為是一堆破羽毛”。
對於琥珀研究和收藏來說,為了盡可能快、盡可能多地得到第一手的素材,一件不得不做的事就是要經營一個密度跟廣度兼備的關係網。“這樣你才能第一時間看到好的樣品,可以決定到底要不要,這很難,需要很長時間的投入,你要跟當地人處朋友等,這些事情比較累。”邢立達說。
在去年的一次公開演講中,他這樣調侃:“我從來沒想到一個古生物學家,要做這樣的工作,每天穿著當地奇怪的裙子去跟商販套近乎,跟他們一起看快手。”
“有時候,我為什麼會買那麼多琥珀,也是這個原因,他(商販)每次從緬甸來,會帶一批貨,如果你要是把它們買了,那他下一次還會跟你聯繫,如果你這一次說貴或者是不好,他下次來就會找別人了。”賈曉說。
未來
到目前為止,賈曉買入的緬甸琥珀已有上萬件,一部分用於賣出,自己收藏的有四五千件。每年她都會在緬甸琥珀上花費三四百萬元,基本上每個月會去騰沖一次;夏方遠從八年前開始收集緬甸琥珀,每年支出約500萬元,購入五六千件,大部分賣出,自己留五六百件,迄今為止,共有五六千件蟲珀,“以玩養玩”“蟲珀基本收支平衡”。
在科研領域,過去幾年,緬甸琥珀領域也迎來了“井噴式”成果。截至2018年,已在緬甸琥珀中發現的生物有916種,這當中,很大一部分來源於2014年後。此前,每年發表的緬甸琥珀的文章不足20篇,而從2015年開始飆升至年均120篇以上,並且還在持續增長。
作為一門材料學科,掌握的素材越多,意味著研究越充分,越有發言權。在緬甸琥珀的研究陣營中,憑藉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優勢,中國科研人員的研究水平相對較高。夏方遠稱,目前開采的緬甸琥珀中,絕大多數的蟲珀都在中國。
但2017年5月以來,蟲珀的源頭——緬甸琥珀礦區被政府軍控制,礦區再度陷入封閉狀態,這使得緬甸琥珀的產量下降30%~40%。琥珀研究的周期為兩到三年,邢立達稱,就目前而言,封礦並不會影響到科研進度,“我們已有的標本,做十年都做不完”。自2014年起,王博團隊發表的涉及緬甸琥珀的論文已有110多篇,其收集的包含植物或昆蟲的緬甸琥珀總數達3萬多枚,迄今為止,研究了不到1%。他預計,這些緬甸琥珀中,最終可能會發現4000~5000個新物種。
對邢立達來說,現實的難題在於購買琥珀的支出,“我們以前研究恐龍腳印,根本涉及不到用錢去買標本,現在琥珀隨便哪一塊都有價,我們沒有預算”。相較而言,王博所在的南京地質古生物研究所有著一整套購買的規範流程和經費支持,標本絕大多數由研究所出資購買。
2016年,為了更好收藏標本,邢立達賣掉了家里四五百萬的房產,和朋友共同出資在廣東成立了德煦古生物研究所,“天使之翼”之後購入的標本均由德煦承擔。而即便花高價買回標本,也要在掃描後才知道裡面的骨骼保存程度好不好,“如果情況非常差,論文也寫不了太順利,所以賭性很大。這個是很難跨越的”。
在目前緬甸琥珀的研究中,標本的主要來源是研究者的自行購買,或者私人藏家的出借或捐助。通常情況下,收藏者會將收集到的尚不確定的新物種借予古生物學家來研究,研究成果會冠以收藏者的名字,二者形成互利互惠的合作關係。在研究成果發表後,研究對象就作為模式標本,不能買賣交易,但可以捐給公立博物館。
王博說,世界範圍內,很多頂級的藏家都有自己的私人博物館,將藏品展出,抑或將藏品捐獻給公立博物館,既能享受到稅額抵扣的優惠,又能更好促進科學研究。但目前,這在中國國內仍是一片政策的空白,這也使得一些藏家捐贈的積極性不高。
賈曉正在申請由邢立達擔任首席顧問的私人博物館在昆明開放,夏方遠也在上海籌備著自己的私人博物館。邢立達將這視為促進國內個人藏家走向正規化的途徑,“展品放在自己的個人博物館,對外展覽、對標本的保存、對國外學者看標本,都是非常有利的,應該這麼做。”
《中國新聞周刊》2019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