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客帝國》上映二十年了我們仍在不斷逃避現實
在中國大陸成為好萊塢大片全球宣發必經地之前,在大陸成為全球第二大票房市場之前,好萊塢和它的明星們在中國觀眾們的心中還留有一些神秘感。那些年,在報刊雜誌、門戶網站和電視節目裡,中國觀眾們能夠聽到幾個耳熟能詳的外國演員。不同於今天好萊塢明星百般受寵的花名和暱稱,對中國觀眾而言,那個年代的外國明星只有一板一眼的漢化姓名。
如今回憶起那些大陸院線最先接觸到的外國明星,有人戲稱他們為“中國觀眾的老朋友們”,包括後來被冠以花名“小李子”的萊昂拉多·迪卡普里奧,“馬達”馬特·達蒙,“黑王子”威爾·史密斯,還有被中國觀眾“寵壞”的尼古拉斯·凱奇,以及我們今天的主角,基努·里維斯。
在《生死時速》《雲中漫步》和《魔鬼代言人》連著幾年的大熱之後,奇諾·李維斯(當時通用的譯名)成為了好萊塢在中國名聲最響的演員之一,但讓他在中國的知名度走上巔峰的,還是2000 年1 月在大陸上映的《黑客帝國》。
The Matrix | 宣傳海報
美國本土上映大半年後,《黑客帝國》帶著袁和平設計的中國功夫和八分之一中國血統的基努·里維斯登陸大陸院線,隨後,大街上的音像店,小巷裡的光碟攤,大賣特賣的盜版VCD 和DVD(香港譯名《22 世紀殺人網絡》)讓這部影史留名的科幻電影走進了中國大陸的大眾流行文化。
恰逢其時的賽博朋克
導演沃氏兄弟(The Wachowskis,現為沃氏姐妹)最早在1984 年就開始創作《黑客帝國》的劇本,那時互聯網仍處於早期階段,賽博朋克的概念剛剛提出,除了“開天闢地”的《銀翼殺手》,好萊塢再沒有家喻戶曉的賽博朋克作品。
而當《黑客帝國》在1999 年3 月31 日上映時,超過四分之一的美國家庭接入了互聯網。曾經僅用於文字處理的家用電腦慢慢地開始支持網絡廣播、多用戶遊戲和社交網絡。人們開始對沉浸在網絡世界感到不安,害怕自己產生“網癮”。1997 年,名為“深藍”IBM 計算機經過六場角逐,擊敗了世界象棋冠軍:兩勝一負三平。人類在人機對決中敗下陣來。像三年前的AlphaGo 一樣,人工智能給人們留下了無法抹除的印象。
1997 年,人類輸給了深藍| Rare Historical Photos
在這股對虛擬空間和機器智能的恐懼中,《黑客帝國》恰逢其時,它迅速引發全球觀眾的共鳴和討論,並在接下來的四年里和兩部續作一起攬下16 億美元的票房。
這部電影貫穿著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和深刻的哲思,它以嚴肅為底色,但也沒讓這份嚴肅“拖了後腿”,在賽博朋克這個小眾的類型片裡,它甚至是流行文化級別的存在。
1984 年,完全不懂計算機,更連不上互聯網的威廉·吉布森在打字機上完成了《神經漫遊者》。從此,科幻文學有了一個新的文類——賽博朋克(Cyberpunk)。Cyberpunk 是控制論(Cybernetics)與朋克(Punk)的結合詞,這個科幻分支傾向於描繪“高科技和低生活的結合”(combination of lowlife and high tech)。當科技強大到無所不能的時候,原來人類主導的社會秩序崩壞,在這種背景設定下,人類往往非常渺小、無力。改造身體、感官與網絡相連、虛擬體驗等都是這種類型常見的要素。
賽博朋克城市| engadget
在電影領域,1982 年上映的《銀翼殺手》被公認為是催生了賽博朋克流派的先師,它奠定了賽博朋克世界的視覺基礎。這部節奏遲滯緩慢、調子陰鬱冰冷的影片在上映期間並不受歡迎。但十多年後的後繼者《黑客帝國》卻叫好又叫座。在1990-1999 年間,沒有任何賽博朋克類型的電影達到了《黑客帝國》那樣的高度。《黑客帝國》在口碑和票房上都非常成功,成為了當年全球第四高的票房電影,還拿下四座奧斯卡獎杯。
《黑客帝國》三部曲| 宣傳海報
後來,“黑客帝國”這個系列成為了史上最賺錢的IP 之一:三部電影總計入賬16 億美元票房,算上包括動畫短片、遊戲、漫畫以及其他衍生品,這個IP 的價值在30 億美元左右。
“真實的荒漠”
在電影《黑客帝國》裡,主角尼奧(Neo,基努·里維斯飾)白天坐在軟件巨頭辦公室裡的“螺絲釘”,晚上則是蝸居在自己陰暗逼仄房間裡的黑客。自認為是獨立個體的尼奧對現實世界深感懷疑,結識了以墨菲斯(Morpheus)為首的黑客組織。在選擇吞下紅色藥丸後,尼奧認清了所謂的現實世界不過是由一個叫“母體”(Matrix)的計算機AI 系統所生成的“幻覺”。機器人為人類構建了一個現實,只為奴隸人類以汲取他們身上的能量。墨菲斯告訴尼奧,“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the one”,一個最終拯救全人類的救世主。
尼奧看到了母體| 電影截圖
在影片開頭,在接到一串神秘的電腦信息之後,尼奧將藏在一本書裡的非法軟件(用來銷除違章停車記錄)拿給前來交易的拜訪者。有意思的是,這本書是哲學家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的《擬像與仿真》(Simulacra and Simulation)。從這一刻開始,故事便鋪上了一層哲學的底色。
《擬像與仿真》| 電影截圖
鮑德里亞的擬像理論談論的是隨著科技的發展,媒體和網絡上模擬出來的圖像已經取代了現實。現實反倒成了一片荒漠,就像《黑客帝國》中的墨菲斯對覺醒後的尼奧說的,“歡迎來到真實的荒漠”。除了已經覺醒的少部分人,絕大部分人已經感知不到真實的世界了,他們生活在純粹的虛擬世界中,渾然不知自己的肉體被禁錮在母體這個巨型培養器裡。
作家Emily Dreyfuss 這樣總結《黑客帝國》,“它就像是90 年代賽博朋克版本的柏拉圖洞穴寓言。”尼奧從質疑所謂現實世界的真實性,到覺醒,到解放思想,最後成為救世主喚醒所有被幻覺奴隸的人類,從這個層面看,母體就相當於洞穴,尼奧這群黑客的確是引領人類這群“洞穴裡的囚徒”最終走出被禁錮命運的人。
在這些覺醒者當中,也有因為看到真實的荒涼而選擇繼續被母體禁錮的,就像背叛者塞弗(Cypher)。在虛擬現實中,他可以享用多汁的牛排,享受權貴,但在真實荒漠裡卻只能吞嚥讓人倒胃口的純營養流食,守護破敗的覺醒者聚合地錫安(Zion)。他曾把手伸向紅色藥丸,可現在後悔了。
選擇紅色藥丸還是藍色藥丸| 電影截圖
這時候,墨菲斯的紅色藥丸和藍色藥丸就又遞到了觀眾面前——你想要甜美的夢境,還是繼續留下來體驗粗糲的現實?豐富的哲學底色讓《黑客帝國》有別於其他科幻片,這種底色讓它成為“披著動作片外衣的哲學片”。即便已過20 年,人們對《黑客帝國》的相關解讀依然沒有停止。
融入哲學主題的特效
哲學底色讓《黑客帝國》雋永,而電影十足的娛樂性讓當年坐在銀幕前的觀眾沸騰。
綠色代碼雨、皮革風衣、隱秘的黑客身份、紅藍藥丸的隱喻等獨特的元素在電影上映之後很快成為了人們津津樂道的流行符號。在The Matrix Revisited 這部記錄電影幕後細節的紀錄片中,沃氏兄弟興奮地把他們所有的喜好抖了出來:“我們愛功夫電影、日本動畫、菲利普·迪克(賽博朋克先驅小說家)的書、吳宇森的電影”,導演笑笑說,“我們這輩子的所有想法都放進這部電影裡了。”
由於對功夫和動畫的痴迷,沃氏兄弟賦予了這部影片一種獨特的鏡頭質感。為保證拍到每一個滿意的鏡頭,兩位導演每次都會向演員演示好幾遍動作。他們在影片開拍前就僱用了Steve Skroce 和Geofrey Darrow 兩位漫畫家,一起製作出了厚達六百頁、鉅細靡遺的《黑客帝國》分鏡頭故事板。Geofrey Darrow 還兼任概念設計師,幫助設計場景和機械設計,比如母體、錫安和烏賊哨兵。這些分鏡頭完美地將沃氏兄弟腦海中的畫面落到了紙上。兩位導演以此說服片商高層開拍電影,而那本厚重的漫畫分鏡後來也用於指導劇組。
Geofrey Darrow 的概念設計| Pinterest
《黑客帝國》分鏡表一覽| The Art of The Matrix
漫畫中的畫面可以“靜止”,沃氏兄弟想將這種特質也搬到電影裡,具體來說,他們想要極慢動作的鏡頭,但同時還想移動攝像機,最好能拍下360 度的畫面。為此,劇組找了工業光魔、Digital Domain 等幾乎所有視效公司,但只要一把分鏡表遞過去,對方的反應都是“臉色發白”,這些公司對攝像機進行的改造也不能達到導演想要的效果,攝像機最終都因為移動速度過快而爆炸。
最終,劇照找到了初出茅廬的 John Gaeta。(《黑客帝國》是他作為視覺特效總監的第一部獨立作品。)“(按照之前的設想)攝像機得綁在火箭上才能拍出理想的效果。”但Gaeta 很快想到了替代方案——用CGI(computer-generated imagery,電腦合成影像)來合成每幀拍攝間隔足夠短的靜止照片。
劇組精確放置了120 台尼康相機——它們在空間構成一個複雜的曲線。相機按程序預定的時間和順序拍攝,以平均每秒300 幀的速度。就這樣,演員在簡易的綠色影棚裡的連續動作被記錄了下來。然後,技術人員通過電腦掃描並修補相鄰兩張照片之間的異差,就得到了360 度連貫、順滑的動作。最後,他們將連貫的動態圖像與電影背景進行融合。
拍攝和成片的對比| Esquire
“特工開槍了。(慢鏡頭下的子彈變成了)空氣中嘶嘶作響的長柱型鉛體,像憤怒的蒼蠅一般向尼奧撲了過去,尼奧敏捷地下腰躲開,但還是被一個螺旋狀的灰色子彈劃過肩膀。”劇本上的描寫被精確地還原在銀幕上,《黑客帝國》招牌特效“子彈時間”(Bullet time)就這樣實現了。全片有400 多個特效鏡頭,Gaeta 帶領當時約有65 名員工的Manex 承擔了大部分複雜的畫面和全CG 場景。2000 年,Gaeta 和三位同伴以此奪得了第72 屆奧斯卡“最佳視覺效果獎”。
類似手法雖然在1999 年之前的作品裡就已經出現,但真正名聲大噪卻是從《黑客帝國》開始的。1999 年之後,“時間切割”(Time Slice)或者“時間凍結”(Time Freeze)也被叫成是“子彈時間”。之後,“子彈時間”技術不斷發展,這種效果也開始在計算機遊戲中流行。現在,它已經是電影和廣告裡非常常見的創意手法了。
但在當年,為了實現“子彈時間”效果,《黑客帝國》劇組耗費大量了時間和金錢成本。從1996 年開始試驗“子彈時間”開始,到完成天台戲的拍攝和製作,用了接近兩年的時間,單單是在計算機上就花了75 萬美元。
子彈時間| Esquire
而這種耗時、燒錢的打磨也讓華納著急,相關高層甚至已經把劇本中的部分場景挑了出來,只要一超預算,就拿掉那些場景。面對“威脅”,沃氏兄弟稱“沒有這些場景,這部電影就不存在。”敢這麼回應華納,是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有一手好牌”。劇組將部分完成的樣片寄給華納,高管們懸著的心也落地了,因為他們認為這會是一部非常賺錢的電影。
值得一提的是,沃氏兄弟在拍攝《黑客帝國》之前,明白還沒處女作之前是不可能拿到大筆預算的,便先拍攝了極其風格化的《驚世狂花》(Bound)以證明自己的創作能力。他們拿著厚厚的分鏡本去找製片人,最終向華納要來了6000 萬美元預算。製片人Lorenzo di Bonaventura 說:“我被他們寫的故事折服了……但很少人能理解劇本。”但他還是做了聰明的選擇——從一開始就成為了沃氏兄弟的支持者。
最近,“轉型網紅”的威爾·史密斯在YouTube 上說起一件讓他懊惱的往事:他本是《黑客帝國》里尼奧這個角色的第一人選,但他最終拒絕了。因為史密斯當時對沃氏兄弟對鏡頭的講解一頭霧水:“想像一下,你們正在打架……然後你跳出去,最好是跳到一半就停止做跳這個動作。”這說明了一個問題,當時,在對成本把控非常嚴格的好萊塢和畏懼風險的演員們看來,《黑客帝國》是如此古怪的劇本。但幸運的是,沃氏兄弟選擇了挑戰好萊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