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條案”中的年輕人:消費金融的漏洞、盜刷與騙局
“就在樓下聊,屋裡有朋友,這事他們不知道,很丟臉。” 3月20日晚,剛刑滿釋放的劉學對澎湃新聞記者說。他所說的“丟臉”,是他曾經6次假冒他人通過了京東白條的面簽審核,獲得超3萬的白條賒賬額度,最終因觸犯詐騙罪獲刑,淪為網絡黑產中的一員。
而“欺詐”,近年來與狂飆突進的消費金融如影隨形,考驗著運營機構的風控能力。澎湃新聞此前報導,近年來至少200人因通過京東白條詐騙、盜刷、套現等獲刑,京東賬號遭大量洩漏,而京東白條一度存在審核漏洞,面簽過程流於形式。京東白條運營部工作人員也對澎湃新聞表示,在運營中,“信用風險還是可控的,最大的風險正是欺詐風險”。
在這波“消費金融加槓桿”的浪潮中,京東白條打出了一句醒目的廣告語:年輕不留白。而對於劉學等多名95後年輕人來說,因陷入“京東白條詐騙案”,留下的是犯罪記錄和人生污點。
京東白條主頁
“搞一單沒事”
2018年1月,直到被帶到看守所,羅陽才搞清楚自己被抓的原因。這一切發生在近一年前與同學出省遊玩的那兩天中。
從湖南東部小城瀏陽讀完初中後,羅陽在省城長沙一所5年制專科學校讀書,因為“實在聽不懂老師講課”,讀到一半選擇了離開,去一家4s店當汽車修理學徒,工資2000多元一月。
2017年3月下旬,初中同學胡良突然發來一個到外省去玩的邀請。羅陽和胡良的來往並不多,他對胡的印像是:在餐廳當過服務員、廚師,前一年過年時見過,感覺他比較有錢,好像在搞什麼京東白條,反正就是買東西和賣東西。胡良有個女朋友王麗,在貴州上大學,他租房住在王麗學校附近。此外,他喜歡打遊戲,往遊戲裡充過四五萬塊錢。
此次外省遊玩,目的地是河南鄭州某大學,胡良承諾負責羅陽的路費食宿,還給1000元,只要他到時候“幫個小忙”,拿身份證拍張照就可以了,其他什麼都不用管。
羅陽有點心動,“給朋友幫個忙嘛。”
胡良給羅陽打電話時,羅陽正開著語音和另一名初中同學何軍玩遊戲。何軍高中畢業後在某大專院校讀書,2016年通過專升本,正就讀於湖南某本科大學的銷售專業。
“他們說去鄭州玩,我很想去,因為我喜歡旅遊,還沒有去過鄭州。”何軍對澎湃新聞說。他當時只想跟他們一起去玩,當胡良說只負責羅陽一個人的食宿路費時,他當即表示他自費跟他們去。“剛開學不久,正好家裡給了我生活費。”何軍說。
羅陽記得,2017年3月27日,他跟老闆請了兩天假,和何軍一起,坐火車來到了鄭州某大學。兩個19歲左右的年輕人根本想不到,這趟旅行將使他們的命運與犯罪發生交集。
羅陽、何軍與胡良及其女友匯合,四個年輕人,說說笑笑,心情很好。在鄭州一所大學的宿舍樓下,胡良掏出兩張身份證,對羅陽說,已經和京東公司的面簽官聯繫好了,等下上去拿著身份證拍張照就可以了。
羅陽當時並非沒有猶豫。“我問,(被冒充的人)會不會找我啊。他(胡良)說,你放心,到時候找過來了,打死我也幫你把錢還上,不要你負責。”羅陽對澎湃新聞說,他當時想到的最差的後果是——身份證上的大學生來找他還錢。
何軍也被遞上一張身份證。胡良承諾,也按500元一單給他報酬。“他們都勸我搞一單,說莫麻痺(注:指’不爽快’)樣,一個這樣的事,怕什麼?我想著(朋友之間)玩得好,搞一單沒事。”
校園白條
羅陽和何軍各帶著一張他人的身份證,結伴走進了京東白條面簽官的宿舍——面簽官是一名在校大學生。
此前,他們從未申請過京東白條,隱約知道白條是在京東商城上“先消費、後付款”的東西,此外並不了解更多。他們更沒想到,他們正在成為互聯網消費金融市場中的一名黑產人員。
在京東白條上線的2014年,中國消費金融市場迎來重要的分水嶺。當年,京東白條、螞蟻花唄、螞蟻借唄等互聯網消費金融領域明星產品相繼上線。次年,“微粒貸”也橫空出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快速擴張。消費金融突飛猛進。
2019年1月18日,由清華大學中國經濟思想與實踐研究院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主辦的一場關於消費金融的高層論壇上,《2018中國消費信貸市場研究》正式發布。
該研究報告稱,截至目前,中國獲批消費金融公司已由2009年的4家增至23家,23家消費金融公司既有傳統商業銀行,又有持牌的捷信消費金融,螞蟻花唄、京東白條等電商背景為代表的消費金融公司,以及眾多的網絡小貸牌照。
2015年3月,京東公司針對在校大學生推出校園白條業務。證券日報2015年11月的報導稱,京東白條類似在京東體系內發放了信用卡,與傳統銀行區別最大的是,白條可在一分鐘內在線實時完成申請和授信過程。
2015年6月,時任京東消費金融高級總監許凌接受新華網採訪稱,我國消費金融市場規模有望迅速從千億向萬億級別挺進,而京東白條幫助白條用戶月均消費力提升超過100% 。2017年“雙11”過後,許凌和秦朔進行了一次對談:中國興起了一波新的消費浪潮,分期消費和移動支付的普及激發了消費者。從金融的角度,分期是給自己的消費加槓桿,進行變現,近年來很受年輕人青睞。
多份判決顯示,2016年開始,京東公司針對在校本科大學生推出一種全新的白條申請和授信方式——無需綁定信用卡或銀行卡,只需要填寫真實學籍信息及聯繫方式,通過京東公司的面簽審核,就可以獲得最高1.5萬元的賒賬額度。而針對非大學生,則仍需要提供本人身份證及身份證綁定的銀行卡。大學生面簽最開始是由京東公司進行遠程視頻面簽,不久又改成由每個大學招聘的兼職大學生擔任面簽官,進行當面面簽。
北京大學法學院金融法碩士研究生孫天馳曾對京東白條的法律性質進行論證,並寫出《灰色白條》被廣為傳播。孫天馳說,他不太理解京東為何要採取“面簽”這種“很low很傳統”的方式。“大學生就算沒有信用卡,但基本都有銀行卡,通過銀行卡綁定,或者人臉識別,完全可以避免非實名認證的風險。”
京東白條運營部工作人員對澎湃新聞說,“現在看來,當時的面簽審核確實不妥。因為互聯網講究的是效率,當時考慮的就是大學生在自己校園裡面簽比較便捷。”
胡良有個上線,汪某,是一位在湖南湘潭某本科院校就讀的大學生,2016年在一次京東商城的購物中開通了白條支付,並很快發現京東白條申請有漏洞可鑽——真實學籍信息通過學信網很容易查到,面簽可以叫人冒名頂替,聯繫方式填寫自己掌握的,就可以真的“打白條”購物了,較長的賬期還不容易發現。於是,他“操盤”,組織人員蒐集大學生身份證,找人冒充真實大學生開通白條,買東西銷贓獲利。長沙市天心區檢察院起訴書顯示,汪某團伙由2名主犯、7名從犯組成,分工明確。
羅陽和何軍此次冒名去見京東面簽官,便是充當了冒充他人這顆關鍵棋子。之前,汪某的人已經將申請白條的大學生資料提交,京東官方自動彈出對應學校面簽官聯繫方式,並由胡良聯繫好面籤時間。
6名“95後”年輕人因冒充他人申領京東白條,在長沙瀏陽法院留下人生“污點”。澎湃新聞記者譚君圖
“沒錢了,得去面個簽”
實際上,在找羅陽和何軍之前,胡良已經找過不少熟人。比如另一名初中同學劉學。2016年,胡良找過來時,劉學正在湖南某醫衛學校讀大專。
“他(胡良)說,你缺錢用嗎?給你一個發財的機會。你拿身份證錄個視頻,什麼都不要你幹,給你200塊。”劉學說,胡良當場塞了400塊錢給他,還向他介紹了京東白條:“就是專門給大學生貸款的,你大專生不行,要本科生。”
“我當時正值青春期,在交女朋友,確實缺錢。”劉學說,他記得前三次冒充他人面簽,都是視頻面簽。大約在2016年上半年,當時他還沒有滿18歲。“胡良給我一張紙條,上面是別人的身份證號、學校、課程、父母聯繫方式等信息。藏在攝像頭後面念就可以了。視頻那頭都是些叔叔阿姨,應該是京東公司的員工。”
劉學說,最開始做面簽,他很害怕,但在胡良“傳銷式洗腦”下,他做了3次視頻面籤後,帶著更多擔憂又做了3次校園面簽,總共冒充了6人。
校園面簽大約在2016年下半年,他跟隨胡良去了重慶、成都、桂林三地的本科院校。“胡良說帶我出去玩,在路上,他說我們沒錢用了,得去面個簽。”他們花三天多時間,在三個省的三所學校完成三次面簽。
有一次,他問胡良,我每次去面簽,你獲得多少額度?胡回答他,6000-8000元吧,隨後補充,“我上面還有人”。
胡良上面的人就是汪某。胡良供述,他也曾幫汪某冒充他人進行過面簽。後來,他不再親自冒充他人面簽,而是另找人來冒充。
劉學和羅陽也曾好奇過,胡良等人是怎麼弄到這些被冒充的大學生身份證的。後來胡良告訴他們,首先,他們會通過QQ購買身份證,賣家在其QQ空間內展示大量的身份證圖片。這些身份證標價500元,可講價。
然後,他們登錄學信網——一個專門查詢學歷學籍的網站,全稱是“中國高等教育學生信息網”。該網站通過手機號即可註冊登錄,提供身份證號碼即可查詢相關信息。在孫天馳看來,學信網本身並無問題,“這就是個開放式的網站,比如,方便招聘機構了解應聘者的學歷背景”。
但對汪某等人來說,這個網站也很“好用”。電話卡實名制後,不容易辦。他們找到了一種能生成電話號碼的虛擬網站,用這種臨時電話號碼註冊登錄學信網。因為學信網需要驗證,這個虛擬網站充十塊錢可以接收100次驗證碼短信。
登錄學信網後,他們再對照賣家QQ空間的身份證號,一一登錄查實,確認為在讀本科生,則買下這張身份證,併申請開通京東白條。
“很精準,不浪費一毛錢。”羅陽說。
了解到這些“貓膩”,在做完最後一單後,劉學表示他不再做了,也勸胡良不要“走火入魔”。但兩人為此大吵一架。
“他(胡良)說,你不做,多的是人做。我弟弟做,我朋友做。你有錢,放在面前的錢不賺。”劉學回憶說。
“一點都不像,但面簽都通過了”
見到京東面簽官之前,羅陽和何軍還是很緊張。
“這身份證是東北的,他們講東北話,我一口湖南’塑料’普通話,會不會穿幫啊。”羅陽對澎湃新聞說,當時他問胡良,胡安慰道,“視頻面簽有可能通不過,校園面簽100%通過。”
劉學說,他最開始搞視頻面籤時,也有點害怕,“胡良說’你和這個人鼻子像,你和這個人眼睛真像’。其實,一點都不像,但面簽都通過了。”
羅陽和何軍最後的面簽也證明,這只是“虛驚一場”。
兩人均向澎湃新聞證實以下信息:面簽官見到他倆後,並未多說話,直接接過兩人遞來的身份證,用一台類似銀行大堂經理拿的平板面簽機器,將身份證正反面拍照,然後又讓他們各自持被冒用的身份證在胸前再拍一張,完全沒有細看身份證上的照片。整個面簽過程僅兩三分鐘。
拍完之後,面簽官“還指著自己手上的機器說,你們把這個拿到班上去,讓同學都開通白條,然後我給你們分成”,“聽說面簽官每通過一個白條申請,可以得5元提成。”羅陽說。
在鄭州的另一所大學,羅陽還面簽了一次,“速度更快,面簽官讓我在操場等他,因為他還要去上體育課。他跑過來,說,是你吧,照完相就走了。”
劉學說,他記得去見一位面簽官時,“(胡良)拿出100塊錢,說你帶上去。”而他見到這位面簽官並將現金遞過去時,“他說了句,’你太客氣了’,然後就接了。”此前一次,他還帶過奶茶給面簽官喝。
羅陽和何軍面簽之後幾分鐘內,胡良的手機就接到了“恭喜面簽通過”的短信。羅陽的2次面簽,獲得了1.4萬元的白條額度,何軍獲得了6000元。
羅陽了解到,胡良有十幾部專門用來接收驗證信息的老年人手機,有幾部智能手機,下載了京東金融App,專門用於申請白條及下單購物。。
鄭州的事辦完,四個年輕人買了機票,直接飛到了遼寧大連——胡良的女朋友王麗也有任務在身,她此次要冒充大連一所大學的女大學生面簽。羅陽記得,王麗獲得的白條額度是1.2萬元。
王麗有時候需要幫王良整理下單數據,並利用在偏遠地區讀書的便利接收在京東上購買的包裹。
到達大連後,羅陽、何軍的白條額度已經下單購買了手機、電話手錶、空氣淨化器等物品。這些物品的收貨地址正好填寫為大連某酒店。然後,再從大連寄到了汪某學校所在的湖南湘潭。
判決書顯示,羅陽和何軍申領的白條額度均花得只剩8.3元和58元。除了電子產品,胡良還購買巧克力等零食。
在大連的第二天,羅陽有事,決定先坐飛機回來。“(胡良)他說沒錢了,買飛機票的錢還是我自己出的。”其他人則留在大連玩了幾天。
2017年3月29日凌晨,羅陽從黃花機場再打車回到老家瀏陽,徹底結束了這次跨省遊。但他沒想到,他的這次冒名行動已經被京東公司注意到了。
不到一年,警察來抓他了。
3月8日,9名“95後”年輕人因詐騙京東白條,在長沙天心法院受審。澎湃新聞記者譚君圖
“小算盤”與“大生意”
長沙警方的偵查顯示,汪某、胡良等人“操盤”的,是一個利用京東白條審核漏洞進行詐騙的犯罪團伙。
法院最終認定,自2017年1月至6月,該作案團伙共冒用141人身份進行面簽激活,騙取賒購額度在京東商城購買手機等商品,造成京東公司損失近百萬元。
這只是依附消費金融進行欺詐、套現的網絡黑產的一小撥人。京東金融公關部工作人員提供的一份《數字金融反欺詐白皮書》稱,數字金融欺詐已呈現出專業化、產業化、隱蔽化、跨區域等新特徵,對傳統的反欺詐手段形成極大挑戰。隨著金融市場的體量和發展潛力逐步放大,其暴露的風險隱患也與日俱增。據統計,2017年黑產從業人員超150萬,涉及年產值達千億級別。
京東金融公關部工作人員告訴澎湃新聞,面對猖獗的網絡黑產,配合警方進行打擊也成了他們的必要工作。截至2018年底,京東金融配合各地警方破獲電信網絡詐騙、非法侵入計算機系統、貸款詐騙、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等各類案件80餘起,抓捕犯罪嫌疑人500餘人,避免財產損失數十億元。
京東白條運營部工作人坦承,企業風險自擔,實在要不回來的只能作為“壞賬”處理掉,在運營中,“信用風險還是可控的,最大的風險正是欺詐風險”。
對於像本案中這樣的,因身份證被盜用而受到損失的用戶,京東金融可免除用戶還款責任。但他們同時表示,這樣的損失,京東承受得起,“京東白條的壞賬率和資損水平低於行業平均值50%以上,其實相對於幾千萬白條用戶、幾百億的白條金額來說,這些刑事案件造成的損失是很低的”。
澎湃新聞注意到,京東白條現已關閉了白條面簽審核通道,在校大學生除填寫學籍信息外,必須綁定銀行借記卡才能開通白條。
前述《2018中國消費信貸市場研究》稱,中國消費金融市場仍有廣闊發展空間。僅消費金融部分,規模已由2010年1月的6798億元攀升至2018年10月的8.45萬億元,佔境內貸款比重由1.7%上升至6.3%。行業人士預測的“萬億藍海”正成為現實。
“說到底,對於企業來說,這不過是一門生意。”作為辦理過多起重大金融詐騙案的專業刑辯律師,羅陽的辯護人劉洪認為,打擊金融欺詐犯罪只能治標,而將各類消費金融企業納入統一監管體系,加強內部風險管理,提升風控能力,不給犯罪分子有可乘之機才是根本之策。
澎湃新聞注意到,京東白條主頁一句醒目的廣告語是:年輕不留白,任性花錢,先付後還。而劉洪認為,“消費加槓桿,年輕不留白”正是京東白條的生存邏輯。
2018年2月13日,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獲得取保候審的羅陽、何軍走出了看守所。然而,詐騙犯的標籤已經刻進他們的人生履歷中:在退贓2萬元後,羅陽獲拘役4個月,宣告緩刑6個月,何軍判罰金刑2000元。
對於案件當事人,人生污點已無法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