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人類的最大危險是科技停止發展
冷靜,直率,不苟言笑。戴著標誌性黑框眼鏡的劉慈欣像他筆下的“科學”一樣,總是以“超然物外”的理性態度示人。這種理性還反應在今年春節的電影票房上。在匯集當前最具票房號召力的導演和演員的春節檔中,以劉慈欣同名原著小說改編的本土科幻電影《流浪地球》以20億總票房奪得冠軍。看似超乎意料,卻在情理之中。
劉慈欣+郭帆
這部“現象級”電影不僅讓這位亞洲地區首位獲得雨果獎的中國科幻作家被再度關注,更點燃了人們對中國科幻電影的無限期待。事實上,這一局面似乎已有預示。在去年的北京國際書展上,劉慈欣被眾多年輕粉絲團團圍住,求籤名合影,還有粉絲一路追趕他,只為得到《三體》中一個問題的解答。
科幻作家在中國受到影視明星般的追捧,其背後的市場空間可見一斑。“中國正處於快速的現代化進程中,科技已滲透到方方面面,生活中充滿未來感,而未來感就是科幻小說成長的肥沃土壤”,劉慈欣在接受《環球時報》記者專訪時表示,但另一方面,科學神奇感的消失對科幻小說的打擊也是致命的。
“既然我們已經生活在科幻小說裡了,還看什麼科幻?”對於科幻小說及未來人類文明的前景,劉慈欣的態度基本一致——保持理性樂觀。
未來感:科幻成長的肥沃土壤
環球時報:《流浪地球》被評價為中國科幻電影的新紀元、里程碑,您對中國科幻電影的未來前景持什麼態度?
劉慈欣:我很樂觀,我認為中國科幻電影會有一個光明的發展前景。因為時代需要科幻電影,有需求肯定就會有所發展。毫無疑問,在中國,科幻電影迎來了有史以來最好的發展時期。在三四十年前,我們生活的未來感並不是太強。現在的時代,至少在中國,正處於一個快速的現代化進程之中,我們生活的最大特點就是充滿變化,充滿未來感。未來感很重要,它本身就是科幻小說市場成長的肥沃土壤。
環球時報:有人評價您“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世界水平”,您怎麼看這樣的評價?
劉慈欣:我只能把它看成一種善意的鼓勵。從事中國科幻文學的人很多,有作家、出版人、評論家,還有廣大的讀者,他們一起努力造就了中國科幻文學今天的局面。中國科幻文學像一個金字塔,可能有些人在金字塔比較上面的位置,有所成就,但整個金字塔由一個龐大的基礎組成,不是哪一個人的力量能夠形成的。另外,中國科幻發展到今天也有時代背景,以前大家吃不飽飯的時候未必對科幻感興趣。把它歸功於某個人的成就,這種說法肯定不對,它是時代造就的。
環球時報:有評論家認為,您的科幻小說和西方最大的不同是,裡面有一種歷史和邏輯的統一,這給小說提供了更多想像空間,您是否認同?中國科幻小說與西方的主要區別是什麼?
劉慈欣:西方科幻小說不是一個整體的概念,美國的、歐洲的風格各異,什麼樣的都有,不能用一句話概括整個西方科幻小說。有些西方科幻小說和中國不太一樣,有的跟我們相像,就是看你跟誰比。
環球時報:除了此次跨界做電影監製,您去年還受邀擔任IDG資本公司的首席暢想官,這個職務的職責是什麼?
劉慈欣: IDG資本是一家投資公司,在我國很多關鍵領域都有投資介入。首席暢想官的工作,主要是以我作為科幻小說作者的想像和對未來的展望,激發IDG及其相關方面的想像力。比如,通過對現代技術的展望進行分析預測等,更多的還是做一些交流吧。
讓孩子們多些時間仰望星空
環球時報:您如何走上科幻創作之路?除了科學,您的小說裡還探討了非純粹善惡判斷等複雜而深刻的命題,這種思辨性是從哪裡獲取的?
劉慈欣:我從小學、初中就開始對科幻感興趣,主要受科幻小說的影響,比如,凡爾納、阿瑟克拉克的小說。我還會閱讀歷史、軍事等方面的書籍,對文學的關注反而比較少。因為我不是通過熱愛文學才走到科幻小說這個領域來的,是因為熱愛科幻、熱愛科學。我小說中的思想來源是多方面的,有通過讀書獲得的,也有平常的社會經驗等各方面的來源,不可能只是讀書一個來源。
環球時報:科幻小說需要想像力,但一些人認為中國的教育體系導致中國人缺乏想像力。在您看來,想像力是由什麼決定的?
劉慈欣:首先,想像力跟創作力肯定有關係,但是說中國人特別是中國孩子缺乏想像力,我不這麼認為。像我這個歲數的人,是幾十年前上的小學、中學,我可以感受到現在的中學生想像力比我們那時候要豐富得多,而且這種想像力所依託的視角、高度也比那時高得多。中國科幻小說市場的繁榮以及它產生的影響力,就是一個證明。因為沒有想像力的人,是不會喜歡科幻小說的。反過來,科幻小說和電影的蓬勃發展肯定會促使更多孩子關注這一領域。當然,現在的孩子課業負擔很重,但還是應該多一些時間仰望星空。
環球時報:有讀者認為,在《三體》中,您的宇宙觀比較悲觀,比如宇宙中“黑暗森林法則”“降維攻擊”的存在,《三體》的結局也偏向悲觀。您是否對人性也持悲觀態度?為什麼?
劉慈欣:那是一種錯覺,我並不悲觀,《三體》是樂觀的結局。科學本來是沒有人性的,因為科學是用一種絕對理性的態度去反映自然規律。科幻小說是文學題材,是描寫人的,只不過和傳統現實主義文學不同,把人從現實環境中放到了科學幻想的超常環境中。這只是一個思想實驗,就是觀察普通人的人性如果面臨一種不普通的、超常的環境,會是什麼樣。
我對人性談不上悲觀,因為人性本來就是隨著自然環境、文化環境、歷史環境的改變而變化的東西。這和一些文學流派的想法不一樣,他們認為人性好像是一種永恆的東西,其實它隨時都在變,而且隨著技術的發展,將來的人性會變得越來越快。現代人和原始人的生物指標差不多,但技術的下一步發展可能要改變這一點。技術可能直接作用於我們自身,會改變我們的生理狀態,人類可能會和機器結合為一體,這不是你願意不願意的問題。你可能覺得厭惡,不願意跟機器結合,但是我結合了你就得結合,否則你趕不上,會被淘汰的。在這種情況下,人性會發生我們難以想像的變化。
人類的最大危險是科技停止發展
環球時報:您曾表示,當今社會的科技感越來越強,這對於科幻小說來說是很大挑戰。未來的科幻小說如何破局?
劉慈欣:現代化社會一方面促進了科幻小說市場的繁榮,但同時對科幻小說的未來發展是不樂觀的,現在科學技術已經滲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它的神奇感正在消失,這對科幻小說的打擊很沉重,甚至是致命的。既然我們已經生活在科幻小說裡了,還看什麼科幻?我不知道未來科幻小說的突破點是什麼,這是大家都在思考的問題,不知道怎麼才能寫得更好,究竟怎樣才能讓科幻小說重新發揮作用。也許可以不只寫硬科技,可以從一些軟性視角切入,這可能是一個發展方向,但目前效果並不明顯。
環球時報:有人認為,無論如何,科幻小說總體上還是朝著提升智慧的方向發展,而很多玄幻、奇幻小說則相對有些“低智商”,您對此怎麼看?
劉慈欣:我不同意這個看法,任何文化題材都有低智商、高智商的。任何一個文學題材都有很深刻、很經典的作品,也有很平庸的作品,玄幻、奇幻小說也一樣。
環球時報:作為科幻作家,您如何預測人類和地球文明的未來?
劉慈欣:我們寫科幻小說的思想方式是什麼呢?實際上,科幻小說作家的思想方式不是預測,那是未來學家的思想方式,我們的思想方式是排列。我們的傾向是把各種各樣的未來都排列出來,通過文學去表現。至於未來哪個會變成現實,不是我們關心的,也不是我們有能力去預測的。對於地球文明的未來,首先,離開科幻,僅從自己的角度來說,我是持樂觀態度的。只要科技不停發展,人類肯定會有一個光明的未來,但這是一種理性的樂觀。人類的未來還面臨很多陷阱,我們如何走向光明的未來,取決於現在的選擇。我認為,人類面臨的最可怕的危險不是環境惡化,也不是恐怖主義、貧富差距等,而是科技停止發展。我們必須讓科學技術不斷發展,人類才能有光明的未來。我相信,人類會做出這個正確的選擇。
(原標題:《流浪地球》作者劉慈欣:中國科幻電影迎來最好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