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地球》撬不動科幻元年
完成前期概念設計和故事板視覺草圖工作近兩年後,《流浪地球》概念藝術總監張勃在電影院看了《流浪地球》的完整呈現。最讓他感動的一個鏡頭是,劉培強最後開著飛船撞向木星的時候,飄出的眼淚因為失重在空中劃出的淒美弧線,這既符合物理原理,又深深切中了中國觀眾的情感。
“這是我們前期並沒有考慮到的細節,可以看出導演和後期團隊在這兩年多的時間裡,臻於完美的打磨過程。” 張勃說。
2019年春節,科幻大片《流浪地球》為低迷已久的內地影視行業注入了一劑強心針。
雖然過去的10年裡,中國電影市場迎來了高速增長,年票房從43億飆升到600億,但電影工業的發展水平卻和好萊塢存在較大的差距。每年宣傳的“超級大片”,最終多數以“五毛特效”、“垃圾劇情”、“尷尬演技”等較負面影評告終。
且在歷年票房排行前20的電影中,動作和喜劇電影居多,而科幻、魔幻等“重工業產品”卻極為少見。
2015年,隨著《三體》榮獲國際科幻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國內掀起一股科幻文學影視改編的熱潮,科幻作品版權一時間被爭搶殆盡,很多影視公司加入到科幻電影的陣容中。但隨著電影版《三體》折戟,很多官宣的項目也沒了聲音,“科幻元年”遲遲未能到來。
直到《流浪地球》出現,這部被粉絲們稱作“小破球”的項目在經歷長達四年的製作後與觀眾見面,一周內拿下20億票房,在預售排名第四的情況下,逆襲成為春節檔冠軍。據在線票務平台貓眼估算,《流浪地球》最終票房或超過50億,創造《戰狼2》之後的又一票房神話。
《流浪地球》上映後,導演郭帆和製片人龔格爾在採訪中多次表示,影片拍攝過程中面臨著很多困難,多次幾近夭折。但能夠成功完成,又有諸多幸運的因素,比如參與其中的團隊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也用專業態度保證了最後電影的品質。
“很多主創最早是被導演的想法吸引過來的,對科幻電影有情懷。劇組預算有限,我們整個參與過程中都是成本價格,只能說做到不虧本。”《流浪地球》視效負責人,More VFX創始人蔡猛提到。
為了在並不寬裕的預算中完成製作,劇組把錢花在刀刃上,所有演員的片酬加總不過數百萬,不到總預算的10%。拍攝期間,劇組經常連續工作30小時以上,拍攝現場靠倒計時把準備時間調整到最短;90%以上的視效鏡頭,預期一年半完成最後花費了10個多月,其中又有80%是由中方視效公司完成,大多數參與方只拿到了成本價格。
而整部電影生產環節涉及了3000張設計圖、10000件道具製作、100000延展平米實景搭建,還有數量相當的單件成本超45萬元的防護服和德國製造的、可以實地運行的運輸車。
在工業化沒有完全實現之前,郭帆的通關秘籍是一個紮實的創意和劇本,以及打動觀眾的能力,郭帆甚至在採訪中感嘆,“還好我們是人情社會。”
科幻評論家、未來事務管理局合夥人李兆欣認為,《流浪地球》最大的價值是硬磕最難的路,挑戰對電影工業水平要求最高的災難主題科幻片。
然而,實現電影工業化沒有捷徑。
“感覺2-3年內都不會再出現像《流浪地球》這樣科幻項目了。”蔡猛提到,他認為要實現科幻元年,還將經過更多的試錯,也需要一個更加成熟的工業體係作為支撐。
“打造下一個漫威”,是很多影視公司打出的口號,但很多迷信大IP的公司在改編後卻生產出無人問津的作品;“赶超維塔、工業光魔”也是很多視效公司的願景,但至今,國內沒有出現一家以視效技術為主核心的中等以上體量的公司,疲於為項目打工,為劇組“收拾殘局”,還是這類行業公司的生存常態。
工業化未上馬,“科幻元年”這顆子彈,還要再飛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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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硬磕”的勝利
“這部電影,在整個春節檔中(成本)屬於中等體量。”郭帆提到。雖然片方沒有公開最後的成本,但據外媒報導,《流浪地球》的投入成本在4.2億人民幣左右,而同等體量的歐美科幻大片,如《星際穿越》、《銀河護衛隊》等,平均投入在10到20億元不等,遠高於《流浪地球》。
郭帆是一個科幻迷,初入行不久曾經拍攝了一部並不成熟的《李獻計歷險記》,融入了科幻的思維。2014年,他執導的《同桌的你》上映後反響熱烈,很多青春題材電影找上門來,但他都推掉了。當他把拍科幻的想法和片方提出後,卻一次次地遭到拒絕。
科幻電影給人的印像是大體量,高投入,而郭帆此前並沒有操作大成本商業類型電影的經歷。
2015年,郭帆拉著製片人龔格爾,用半年多的時間,拿出了《流浪地球》第一版劇本。2016年4月,郭帆和龔格爾到中影匯報劇本,打動了聽眾,電影順利立項。據《貴圈》報導,那時還沒有拿到投資,郭帆墊資100萬,龔格爾墊了幾十萬,正式成立了項目組。
在此期間,概念設計師和故事板設計師張勃、視效總監丁燕來、副導演周易、美術總監郜昂等人加入,開始長達10個月的前期策劃和概念設計工作。
圖為《流浪地球》前期團隊左起美術總監郜昂、概念設計總監張勃、視效總監丁燕來、製片人龔格爾、副導演周易
張勃在為《同桌的你》製作故事板時,第一次與郭帆合作。在他眼裡,這是一位“很踏實,又痴迷科幻的導演”。
“當時資金還沒有到位,甚至不清楚是否開拍。”張勃提到。但是郭帆紮實的劇本,和對電影整體造型、概念上成熟的想法讓張勃心裡有了底。最終,他的團隊繪製了8000多張概念圖,並交給視效部門完成動態預演。
憑藉一屋子的圖紙,和精緻的動態預演效果,郭帆成功在關鍵時候拉到了《戰狼2》出品方北京文化的投資,也說服了包括李光潔在內的主演們。
2017年5月,《流浪地球》正式在青島開拍。7月,《戰狼2》火遍全國,北京文化董事長宋歌在採訪中不忘安利《流浪地球》這部作品。“我剛剛從青島回來,如果你能看到郭帆的機甲和設計圖,就會認定這會是一個里程碑。”。
在拍攝一個月後,演員們身穿的維塔工作室製作的防護服已經出現了不同程度損壞。維塔的技師趕到拍攝現場,發現在《流浪地球》的片場,主演花6小時穿上衣服後,24小時都沒脫下來過,通宵達旦地做大尺度動作。而按照好萊塢的標準,主演穿戴這身服裝,每天穿戴6小時,實際拍攝只需要4小時。
劇組各個工種的團隊,從開拍到後期換了三、四波。最後還是硬撐著完成了125天的拍攝。其中,龔格爾覺得最困難的是重建一套工業化的製作標準。由於好萊塢的拍攝已經形成工業化,一環套一環,而在拍攝現場,很多環節之間還存在人力或是技術的缺陷,只能有“土法”補充。例如,演員身著重達80斤的外骨骼防護服不便休息,製片主任就用龍架吊起來,讓演員站著休息;沒有固定標準的特效綠布,就隨時舉著綠布移動。
張勃提到,導演對於電影工業流程有很清晰的認識,“比如視效和概念設計團隊從劇本早期就已經進入,並在全流程跟進,這為拍攝和後期節省了大量的時間。”他認為,理想的情況是,準備階段就可以對最後效果有大致的了解,借助故事板、動態預演等,為拍攝和後期節省大量時間。
圖為導演郭帆和吳京在片場
當影片前期完成拍攝,進入後期製作時,北京文化最初的投資已經用完。郭帆提到,“雙方在談判,甚至拍桌子後”,北京文化又追加了投資。他形容,這次打開科幻電影之門的過程更像是在創業,“作為創業者,從一個人到找到合夥人,從700人到4000人,人聚集在一起,才會產生力量。”
2
“土法”背後的中國烙印
《流浪地球》開拍前,主創團隊去到全球最知名的視效公司——工業光魔取經,但他們很快意識到,要完成電影,幾乎無法借助好萊塢團隊的經驗。
“按照好萊塢的成本計算,一個7-15秒的高難度鏡頭,報價在12萬-28萬美元之間,太貴了,完全不用考慮”,龔格爾提到。
《流浪地球》前期拍攝完成後,總共4000多個視效鏡頭,並且大多數是A類視效難度,後期製片人孫靜在權衡預算之後,和導演一起把鏡頭刪到2000多個,其中80%視效由中國團隊製作完成。
其中,More VFX、Base VFX、橙視覺,都是國內視效領域的佼佼者。
蔡猛提到,一部電影后期的視效鏡頭會根據實際情況進行分包。前後參與團隊達到7000多人。其中more派出了近2000人的團隊。“韓國的Dexter等團隊也參與進來,但實話說,從後期技術方面,中韓之間的差距已經非常小。”
在張勃看來,啟用中國視效團隊有兩個重要的優勢,一是溝通順暢,團隊能更好地了解電影表達的內涵,對於中國觀眾的審美和情感有更好的把握;第二,由於中美電影工業發展階段差距較大,中方的團隊在工業流程上相對靈活,有利於更好地與劇組對接。
“好萊塢的技術人員分工細緻,就像流水線一樣,他們想的是完成自己的工作,而更多中國公司的出發點服務於這部電影,可以根據劇組的要求做出調整。”
More的視效負責人Ahdee提到,很多電影中的想法,在好萊塢或是其他電影中都無法找到參考方向,“行星發動機的鏡頭是我們主要負責,這是1萬座噴射高度達萬米的火焰,推動地球踏上2500年的流浪,這在其他電影中沒有見過。需要極大的想像力,就加上科學的嚴謹性。”
Ahdee回憶,在《流浪地球》的製作過程中,他連續加班了10個月,幾乎沒有一天可以在晚上10點之前回到家,“甚至很多員工直接在辦公室裡休息。”
正如視效總監丁燕來在微博中回應觀眾的質疑,雖然維塔和韓國的視效團隊都參與了小部分製作,但《流浪地球》的核心視效團隊來自中國。
北京文化電影事業部總經理張苗提到,中國科幻影片和好萊塢科幻影片的最大差異,取決於有沒有一個中國的內核,而這個內核實際上就是中國的人物,中國的故事和中國的情感。
而《流浪地球》的故事從最初就打上了中國的烙印。
龔格爾提到,工業光魔的人在聽到這個故事時,曾表達出困惑——為什麼要傾盡全力保住地球,而不是遷徙到其他星球上居住。“西方人受到大航海時代文明的影響,而中國更加安土重遷,受農耕文明影響大,故事裡連男主角的外號都叫’戶口’。”龔格爾提到。
前期概念設計中,這樣的理念也一脈相承。因此,如何把中國元素融入一個硬核的科幻故事,是團隊初期遇到的最大問題。
張勃提到,僅“地下城”的設計前後就改了幾十版,既要突出末世的殘破,又要突出中國特色的人情氛圍。
圖為中國特色地下城的概念圖
“我們沒有借鑒歐美科幻大片裡的建築設計風格,而是選取了前蘇聯的工業模型,打造冰封的城市和金屬機甲,這對中國觀眾來說更加熟悉。據說有觀眾在其中找到了老工廠區的感覺。”他認為,最終呈現出來的教室、小餐館、麻將廳等,都實現了讓整個電影氛圍更人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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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初露頭角的視效公司
《流浪地球》籌備期間,張勃幾乎在每次會議中,都可以看到郜昂、丁燕來和More VFX CEO徐建的身影。“按理說當時只有劇本和草圖,離他們的工作實施還有很久,但是他們都在前期貢獻了想法,也為中後期的製作降低了溝通成本。”
視效流程前置,影片全流程跟進,是很多視效團隊希望達到狀態。此前,More VFX已經嘗試全流程的一站式視效服務,在《悟空傳》、《一出好戲》等電影中,他們參與了前期概念設計到後期的全流程跟進,《悟空傳》更是獨家完成了80%以上的特效鏡頭。
這是科幻電影工業化的必要一步,但這樣的做法需要得到主創團隊的認可和全行業的推動。
《流浪地球》上映一年前,徐建曾經在朋友圈發文,批評不負責任的片方,“公司2017年因為製片方的無預期日程變動,錯過了包括《唐人街探案2》、《邪不壓正》等多部大片的生意。2018年開始要堅決執行不給定金不留檔期、到期不開工定金不退等製度,以免公司破產。”
那時,More VFX已經憑藉《西遊記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和《悟空傳》連續兩年拿下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視覺效果獎,在業內有不小的知名度。但對於很多片方來說,視效公司還是為拍攝“修修補補”的團隊。
圖為More VFX CEO徐建朋友圈截圖
“製片方經常推遲交素材、壓縮製作時間、私自減少報酬等,對後期公司來講,利潤受到嚴重擠壓。”蔡猛提到。
“如果最後留出的時間長一點,我們可以做得更好。”Ahdee和團隊在1月底才完成《流浪地球》的收尾工作,雖然這個時間相對很多項目已經較為充裕。
Ahdee提到,參與《流浪地球》製作最大的收穫或許是讓More VFX積累了很多科幻領域的視效解決包,這將在之後其他項目中,也發揮重要作用。
張勃目前在中國傳媒大學影視學院擔任教師,曾經為《畫皮2》等很多知名電影做故事板,他的微博介紹一直是“概念圖藝術家、故事板藝術家”,他希望更多劇組可以關注到這個領域,“我們需要劇本創作初期介入,但工作室也經常接到前期已經完成後的修修補補工作。”
在歐美國家,很多發展形勢好的視效工資選擇IPO或進入大公司體系,如工業光魔與盧卡斯影業一起被迪士尼收購,成為迪士尼漫威大片工業鏈條的重要一環;而數字王國、Dexter等與國內有密切合作的公司也分別在港股和韓國上市。
在中國,隨著電影工業的發展,視效公司在最近幾年也進入資本的視線。很多公司都完成了多輪融資,資方多為知名公司集團,也有視效團隊直接被上市公司收購,成為其向佈局文娛體系的重要方向。
2016年,華人文化控股集團投資了國內最大的視效公司Base FX,雙方共同成立影視製作公司“倍視傳媒”,開發製作面向中國和全球市場發行的頂級視效大片;另一家天工異彩也在2014年及2017年獲得兩輪融資,投資方包括上市公司星輝娛樂,以及任泉的star VC等;《狄仁傑》《鬼吹燈》等國產大片的特效公司聚光繪影在2016年被A股上市公司圍海股份收購;2018年6月,百洋股份發佈公告,擬收購電影特效公司楷魔視覺80%股權,交易對價3.4億元。
如今,隨著科幻熱潮被掀起,目前包括More VFX在內的一些電影主創,已經接到了其他科幻電影項目的邀約。但作為目前國內電影產業鏈條的一部分,他們對下一步高品質的國產電影科幻電影還半信半疑。
郭帆提到,科幻元年不是一部電影出現的結果,要有一部又一部科幻片的出現,並且確立這個原型,科幻元年才有意義。而這個過程中,電影工業化和科幻電影,也應當步調一致。
作者| 馬程 編輯| 羅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