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看待自己皮膚?它在人類文明史承擔什麼角色?
美國科學雜誌nautil.us《鸚鵡螺》作者STEVE PAULSON近日發表了關於人類皮膚的深度報導。膚色看似是十分“膚淺”的人類屬性,但在遇到任何人時,這是我們首先註意到的東西。許多年前,妮娜·賈布隆斯基(Nina Jablonski)在中國香港給年輕的醫學生教授人類解剖學時,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在即將解剖屍體時,學生們一想到要切開甚至觸摸皮膚時就會畏縮,然而一旦屍體被打開,他們就沒有了顧慮。沒有皮膚,屍體就不再像人類了。
賈布隆斯基迷上了與人體皮膚有關的一切事物。作為一位靈長類動物學家和古生物學家,她想要了解為什麼人類——有別於其他靈長類動物——會演化成“裸猿”,以及為什麼世界各地的人類膚色會演變出如此眾多的類型和深淺。在開始研究膚色的科學之後,賈布隆斯基被拖入了種族主義的骯髒歷史之中,她甚至了解到,像康德和托馬斯·杰弗遜這樣的偉大思想家,也會認為深色皮膚的人天生就不如他們那樣淺膚色的人。
在還是小女孩的時候,賈布隆斯基就得知她的一位曾曾祖父是北非的“摩爾人”,這令她的家人感到尷尬,卻也解釋了她的膚色比學校裡其他同齡人更深的原因。她在紐約州北部的一所學校裡上學。之後,她開始了學術生涯。她發現膚色焦慮已經滲透到她所在的人類學研究領域。現在,她是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的人類學家,發表了多篇論文,並有兩本著作:《皮膚的自然史》(Skin: A Natural History)和《活著的色彩:從生物學和社會學角度看膚色》(Living Color: The Biological and Social Meaning of Skin Color)。
近日,賈布隆斯基與史蒂夫·鮑爾森(Steve Paulson)做了一次對談,交流的話題是新興的膚色科學如何引發今天關於種族的公開討論。鮑爾森是威斯康辛州公共廣播電台全國聯合節目《盡我們所知》(To the Best of Our Knowledge)的執行製片人,也是《原子與伊甸園:宗教與科學的對話》(Atoms and Eden: Conversations on Religion and Science)一書的作者。鮑爾森在對談中提出了許多問題,而在評論那些認為種族之間存在生理差異甚至智力差異的學者時,賈布隆斯基變得十分活躍。在交談中,她論及了許多問題,從人類演化到奴隸制的歷史,從中描述了她對皮膚的著迷。以下就是他們對談的內容。
你怎麼看待自己的皮膚?
我每天都在想這個問題。每個人,包括我在內,都會照著鏡子並對自己說,“唔……又變老了一點。”我將皮膚看成是我的自傳。我的皮膚見識了我有過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天氣、悲傷、幸福和辛勞。我喜歡我在皮膚上看到的變化,而且我將它看成是我的人類故事的一部分。
你怎麼看待膚色?作為一個科學家,你為什麼對膚色感興趣?
這是人們呈現不同外表的最根本方式之一。人們也把膚色看得很重要。這給人類帶來了許多困難,因為人們會將膚色與人性和道德價值聯繫在一起。
我們是否知道我們古老的非洲祖先在什麼時候演化出了深色皮膚?
我們能從化石記錄以及遺傳學家所做的研究中進行很好的估計。人類可能在大約150萬年前演化出裸露的皮膚,同時失去了大部分的毛髮。今天我們的身體各個部位都還保留著少數毛髮,但相比我們的靈長類近親,我們基本上是“無毛”的。此時我們基本上已經開啟了皮膚細胞的色素生成能力,並使這種稱為黑色素(melanin)的色素成為天然的防曬霜,取代了我們失去的毛髮。
為什麼我們會失去毛髮?
我們認為這是因為在炎熱的環境中,當我們精力旺盛地四處走動時,需要保持自己身體的涼爽。大約200萬年前,人屬(Homo)的第一批成員出現了。這些人類祖先是高大、結實和強有力的步行者,也十分擅長跑步,而所有這些活動都是在赤道陽光之下進行的,會產生大量的熱量。包括人類在內的靈長類動物都通過皮膚來散熱。我們不能像狗那樣喘氣,因此不得不通過身體表面的輻射散熱或出汗的方式來減少熱量。於是,我們演化出了大量出汗的能力,並失去了大部分毛髮。
那麼,赤道非洲的早期人類演化出深色皮膚是為了防曬?
沒錯。陽光很好,但它也有很多有害射線,特別是紫外線。大多數動物利用毛髮來保護自己免受紫外線傷害。我們的祖先所做的,是打開色素沉積基因,使我們能在皮膚細胞裡產生更多、更持久的色素沉積。這是人類歷史上相當重要的變革,因為它使我們能夠繼續在赤道環境中演化、繁盛並分散到各處;它真正使我們能夠繼續沿著這條軌跡,在非洲演化成為現代人類,即智人(Homo sapiens)。
我們演化出了能夠防曬的黑色素,那皮膚癌是當時的主要問題嗎?
這可能不是主要的問題,儘管紫外線輻射確實能導致嚴重甚至致命的皮膚癌。但是,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在生育年齡的個體身上,因此當我們思考演化機制時,我們必須考慮在個體生育年齡期間會受到什麼影響。20多年前,當我努力想回答這一問題時,我意識到紫外線輻射對生物系統的一個重要影響是能夠分解一種名為葉酸(folate)的必需B族維生素。我們能從綠色蔬菜、柑橘類水果和全穀物食物中獲取葉酸。葉酸對於製造DNA和新細胞十分重要。事實證明,紫外線輻射能夠破壞葉酸,以及一些與葉酸相關並且對新陳代謝十分重要的分子。我們的研究中關鍵的發現是,保護性的黑色素沉積的演化主要不是為了保護我們免於皮膚癌,而是為了保護我們的葉酸,使我們能夠繼續繁衍下去。
鑑於黑色素有這麼多優點,為什麼今天不是所有人的皮膚都是深色的?
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裡,所有人的膚色確實是深色的。我們今天看到的情況,其實是大約6萬到7萬年前,少數人類種群分散到非洲以外的結果。我們這一物種(智人,學名為Homo sapiens)起源於大約20萬年前,在文化、技術、語言和藝術等方面經歷了巨大的多樣性分化。在13萬年前,一些小種群離開了非洲,前往世界其他地方居住、繁衍。這些現代歐亞人的早期祖先分散到了世界上其他更具有季節性陽光和更低紫外線水平的地方。我們開始在這些種群中看到色素沉積在基因組成上的真正變化。隨著人們移居到紫外線更少,更具有季節性變化的地方,他們遇到的問題是天然的防曬霜(黑色素)太多了。適度的紫外線輻射是皮膚中生成維生素D必不可少的。
你怎麼看待性別差異?男性的皮膚往往比女性更深嗎?
在所有接受檢查的人群中,平均而言,男性的膚色要比女性更深。有時候這種差別很細微,有時候差別又很大。當然,這其中有些與兩性的生理需求有關。女性在一生中需要產生更多的維生素D,特別是在懷孕和哺乳期間,從而為後代提供更多的鈣。她們的膚色因此可能更淺一些。但是,我們也知道在世界許多人群中,某一性別甚至兩個性別都會偏好更淺的膚色。在日本和印度,妻子擁有較淺的色素或近乎白色的皮膚是很重要的。在我們能看到系統性偏好的地方,其實已經是在對膚色淺的個體進行性選擇。
反過來是不是也說得通,女性會覺得深色皮膚的男性更有吸引力嗎?
是的,在某些情況下可以這麼說。在日本,我們從社會學研究中了解到的確是這樣。然而,在印度,大多數男性和女性人群會盡可能選擇膚色最淺的伴侶。因此,我們就能見到這一有趣的現象,即不僅有生物學力量,還有社會文化的力量在影響著兩性之間,甚至人群之間的色素沉積差異。
膚色還在演化之中嗎?
只要能看到各種各樣令人興奮的混合,以及擁有膚色基因新組合的孩子們不斷出現,我們就可以說膚色還在不斷演化。當你前往世界任何一座大城市,你會看到孩子們是如何通過這種適當的互動產生的。不僅是與色素沉積有關的基因在混合,還有許多其他基因也在混合。我們不會看到人類早期歷史中那種對色素沉積的自然選擇,因為我們已經會保護自己免受環境中最惡劣的條件,比如過多的日照,或者寒冷和乾燥。我們很擅長穿衣服,並且住在建築物裡,這些都可以減緩環境帶來的急性影響。
如果要討論膚色,我們就要討論如何將人們劃分成不同的種族類別。我們在科學上應該如何理解種族?
我認為從幾個不同的角度來理解這一點很重要。當我們研究遺傳多樣性時,我們能看到不同人類種群之間沒有完全斷開聯繫。個體具有不同的基因群,因此我們可以進行粗略的生物學分組,但這些基因突變的集群會相互重疊和分級,沒有明確的分界線。這也是遺傳學家從生物學角度說不存在人類種族的原因之一,也是主要的原因。
每個人類種群都是獨一無二的,並且在這種分化中存在一些地理模式。其中最重要的是我們這一物種在非洲的起源。只有少數等位基因,以及少數等位基因的組合局限於一個地理區域內,甚至局限於單一人群中。同個種群內部成員之間的多樣性也可能很大。我們既可以看到跨越大陸的等位基因廣泛共享,也能看到人群之間較小的基因組差異。這正是嘗試識別人類種族失敗的原因。
你會如何定義種族?
種族的定義取決於你是哪一種科學家或觀察者。對於大多數研究植物或動物種群的科學家來說,“種族”(race)是指一群可以明顯區別於其他類群的生物。人類的種族定義綜合了多種解剖學、行為學和文化標準,而這些定義隨著時間推移,隨著歷史和地點的變化而改變。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種族是具有社會現實性,並且通常具有與之相關的身體特徵的思想創造物。
所以種族是一種嚴格的社會建構嗎?
是的,但這並沒有減弱它的真實性。當人們被認為屬於某一特定族群時,種族的生物學或哲學地位並不重要。因此,種族是一種非常持久的結構,人們有著強烈的種族身份,這往往與外表關係密切,但也包括許多文化方面的意義。
但是,種族之間似乎存在一些身體差異。比如,西非裔的人就主導著世界短跑比賽。
這就提出了一個非常有趣的問題:你會將西非人單獨劃分為一個種族嗎?大多數人不會,因為他們的生物學特徵與東非人有很多是重疊的,而後者有著很強的長跑能力,而不是短跑。你能看到具有特定屬性的人們凝聚在一起,但這些屬性也會與鄰近,甚至距離遙遠的人群重疊。因此,劃定一條明確的邊界線變得不可能。如果你尋找的是類似短跑能力這樣的特徵,那就涉及到一個人的骨骼肌能力。這還需要大量的訓練,因此有很大的文化成分。你不能只考慮到單一的因素。
如果我們的身體演化到出現特定差異,比如皮膚色素,那麼,難道我們大腦中不會為了應對局部壓力而出現變異?難道不同種族群體的社會行為也不會受到演化的影響嗎?
在超過200萬年的時間裡,我們的大腦隨著我們技術的發展而變得越來越大,我們通過這些技術來操縱環境和其他人類同伴。隨著時間推移,這一過程的基礎變成了文化,而不是生物學創新,現代人類大腦的大多數生物學特徵形成於7萬年前,那時人類剛開始離開非洲,分散到歐亞大陸。我們無法排除過去7萬年來出現基於遺傳的大腦特徵的可能性,但毫無疑問是非常小的。
所有現代人類都擁有很強的觀察和記憶能力,並就各種複雜問題表現出不可思議的行為靈活性。相比之下,人類皮膚的演化在過去2萬年裡只受到文化演變的影響,那正是縫製衣物和復雜住所產生的時候。我們今天見到的巨大膚色差異要歸因於局部的自然選擇和遺傳漂變。遺傳漂變限制了許多小規模分散人群中的基因庫,以及色素沉著基因的變異。
你如何看待與智商和種族有關的研究?
根據實驗中樣本本身的性質,這些研究的方式存在缺陷。參與這些研究的人已經預設了立場。這是很危險的,因為我們知道,在科學史中,當人們想要證明一個已有的想法時,那就不是科學了。
針對相對少數個體已經有一些研究,其中對教育背景、社會經濟背景和所有環境變量都有了更好的控制。這些細緻的小型研究顯示,所謂的種族之間並沒有智力上的差異,所有出現的差異都是文化差異造成的。其中一些可能源自於飲食差異,大多數則與兒童從文化框架中獲得的學習模式差異有關。換句話說,我們生來就具有基本相同的潛力,出生後發生的事情才真正決定了我們所謂的智力。
最令人不安的歷史問題之一,是黑人在世界許多地方受到的侮辱。我們是否知道膚色較深在什麼時候開始被視為社會地位低下的標誌?
我們知道。在最早記錄的不同膚色人群之間的互動——在4000到7000年前的古埃及——中,我們看到了尼羅河沿岸人民貿易互動的歷史,深色皮膚和淺色皮膚的人群之間互相貿易,彼此尊重各自的文化。在最早記錄的不同膚色人群早期互動的歷史中,我們沒有看到任何偏見,而只將其視為一種差異。
有些古代社會中存在奴隸,但這些奴隸不一定是深色皮膚的。
當然。我們在古希臘和古羅馬社會中看到的奴隸具有各種膚色。他們沒有共享古希臘或古羅馬的文化,因此被視為在文化上是劣等的。在羅馬,來自東歐的大量奴隸被投入羅馬帝國的農業種植園和礦山。受奴隸制之苦的不僅有深膚色的人。來自非洲的人很晚才被當作奴隸。不幸的是,出於各種原因,那裡逐漸變成了最大的奴隸市場。通過各種貿易網絡,赤道非洲的黑人大量地成為奴隸。人們還開始將負面的人格特質和道德價值強加到他們的膚色上。
這種偏見在什麼時候變得普遍?
在16和17世紀的歐洲,這種偏見變得非常強勢,在之後的18世紀更是變本加厲。這主要與橫跨大西洋的奴隸貿易急劇增長有關,並且在殖民者重商主義的歷史中變得非常重要。殖民地需要勞力才能發展,而長期以來,歐洲商人試圖利用殖民地居民和囚犯來滿足這一需求。對於巨大的需求而言,這是不夠的,因此,“好吧,讓我們弄一些奴隸過來”。將奴隸塑造為一種低等人是非常重要的。通過說他們天生不道德,天生無法發展出真正的人類品質,你就可以將他們非人化。他們是低於人類的,這麼說的話,整個奴隸貿易就更加令人認可了。
一些有影響力的思想家渲染了這些種族差異。奠定現代生物分類學的18世紀科學家林奈,就將人類劃分為4個種族,並賦予了各自的屬性。哲學家康德描述了不同的人類種族,並宣稱歐洲白人是最有才華的種族。這些人幫助奠定了現代世界的基礎。
康德讀過林奈的著作,而很多人讀過康德的著作,包括托馬斯·杰弗遜和其他在美國建立過程中發揮過重要作用的思想家。康德對他們有著巨大的影響。他們自己有著基於情感的種族觀點,並作為事實寫了下來,補充了聖經中對於膚色的誤解。在人類歷史中,這變成了最具毒害性的組合。你會將黑人與低於人類的狀態聯繫起來,認為他們處於較低的人類發展階段,不太能夠產生復雜的文明。事實證明,這又是一個非常有效的組合。遺憾的是,我們現在依然面臨這些問題,因為美國現代思想的大部分源於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當時這些思想被廣泛傳播,而橫跨大西洋的努力貿易也勢頭強勁。
白色皮膚顯然已經不像從前那麼有價值。你如何看待當今世界的膚色政治?
我們生活在一個奇怪的世界中,許多淺膚色的人想要變得更黑——或者至少曬得看起來健康一些,就像他們剛剛在里維埃拉享受過假期一樣。許多膚色較深的人則想要看起來白一些,因為淺膚色與較高的地位聯繫在一起。於是,我們就有了矛盾的情況,許多淺膚色的人想要變黑,而許多深膚色的人想要變白。人類會受到各種想法的驅動,他們往往渴望通過外表賦予自己更高的地位。一旦我們認識到這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我們就可以調整自己的文化視野,然後說,“讓我們與自己擁有的膚色和諧相處吧。讓我們保護它,珍惜它,確保它一直健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