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駕司機:午夜擺渡人的別樣人生
夜晚的城市裡,總遊蕩著這樣一群人,在餐廳、在夜店、在KTV,他們往往在夜生活的結尾出現,載著意興闌珊的人們回家。他們的職業叫代駕。在城市的每個夜晚,代駕司機穿梭大街小巷,在狹小的車廂裡,在彌散的酒精中,他們圍觀著一個個或疲憊、或興奮、或失落、或不省人事的人生片段。
他們有人說,自己的工作像個擺渡人,過客的故事,就是自己的生活。
深夜的北京,代駕司機遊蕩著等待訂單。受訪人供圖
“老司機”
凌晨1點,北京三里屯酒吧街,代駕司機何偉正等待著新單。
之前幾小時裡,他一共拉到兩撥客人,淨賺165元。“不好也不壞”,何偉淡淡地說。
和大多數代駕司機一樣,何偉只在晚上兼職開工。白天,他是一座寫字樓的物業維修工。
大約4年前,為了多掙錢補貼家用,同時避開更年期太太每晚固定的嘮叨,何偉註冊成了一名代駕司機。每個月,除去平台費用,他的收入大概是四五千元。
何偉在工作中。受訪人供圖
在中國的大城市,機動車保有量逐年遞增。自2011年“醉駕入刑”之後,代駕需求更呈現幾何增長。
這些想到叫代駕的人,雖多還保留著意識,但在酒精作用下,人變得話多、亢奮,多愁善感。
多少個夜裡,何偉看遍了形形色色的人生。
一位漂亮女孩,柔聲柔氣地述說對身旁男人的崇拜,不經意地說起最近在工作中的困難,男人痛快地答應幫她搞定;三個中年男子,一上車就分析起公司裡的權力紛爭,看誰不爽準備整他、誰最近得勢應該拉攏……
人潮擁擠的城市街頭,狹小的車廂裡,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似乎更易讓人們卸下偽裝,傾訴些什麼。
一位離了婚的女人,至今對丈夫出軌耿耿於懷,告訴何偉自己天天借酒澆愁,沒法接受現實。一個壯年男子,車沒開多久就開始抹眼淚,一問才知道,公司破產了、媳婦兒跑了、拆遷款敗光了……何偉把車停在路上,陪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把兩人身上的煙都抽光,抬頭一看,天快亮了。
代駕4年,何偉幾乎開遍各款車型、聽遍各地方言;見過各式各樣的人,也遭遇過不少突發事件。
他的乘客,也並不都來自燈紅酒綠的街頭。有新手司機,不知道怎麼把車開出車位,向代駕求救;有人加班太過疲勞,擔心開車睡著有危險,找代駕圖個心安。
北京簋街,很多代駕司機的“聚集地”。受訪人供圖
大多數情況下,當這些人坐在何偉身邊,往往是一天中最失意、疲憊的時候;他們有意無意間流露出的感情,總會影響到他。
“有時候,’萬人皆醉我獨醒’真不是好事,這意味著所有乘客的負面情緒,都要我一個人吸收。”
“女漢子”
兩年、1866筆訂單、訂單幾乎都是男乘客——這是代駕司機張莉的“成績單”。
在男性從業者佔多數的行業裡,今年42歲的張莉是為數不多的女代駕。在服務客人的同時,保證自身安全,也是她時刻謹記的事。
作為全職代駕司機,張莉每天下午1點多出門,看情況拉上一兩個活兒,然後回家給孩子做好晚餐,等六點後再出門,一直忙到凌晨三四點。如此全月無休,大概能掙到七八千元。
下午、上半夜盯飯店,下半夜蹲娛樂場所。北京冬天零下十幾度的低溫沒讓她退縮,真正難以承受的,是有些客人對她身份的冒犯。
有些懷疑,從電話的語氣裡就能感受到;有人喝了酒,一見她動作稍慢就大呼小叫:“你行不行?不行換個爺們來!”
更多客人則好奇,讓一個女人做代駕,她丈夫到底怎麼想的?
剛開始張莉總是回答“老公在外地工作”,後來只有兩個字“沒了”。
3年前,丈夫和張莉離了婚,孩子判給了她;為了多掙些錢,張莉辭掉了倉庫管理員的工作,當起全職代駕。
深更半夜的車裡充滿未知。一個看著瘦小怯懦的男人,藉著酒勁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讓她停車“談談心”。還有人不懷好意地反復問她,女人出來做代駕,不怕有危險?
每當這時,張莉通常會大聲提醒對方尊重自己,如果無效,她就會狠踩剎車,讓對方“清醒一下”。
凌晨的北京長安街。受訪人供圖
雖然工作時幾乎沒碰到過女同行,但女代駕們會用微信群互相交流。在群裡,她們常稱呼自己是“女漢子”。
張莉對她們了解不多,但她直覺上認為,做女代駕的人,多半都有家庭方面的難言之隱。
“小菜鳥”
來北京前,孫強在老家開了幾年貨車。初來乍到,這個“80後”一臉茫然,經老鄉介紹,決定先當代駕安身立命。
報名、考試順利通過,一系列代駕禮儀很快掌握,第一單完成結算……有那麼一瞬間,孫強恍惚以為,自己已經是個合格的代駕司機。
但這種興奮並未維持多久。正式上崗的第二週,他就遭遇了逃單——一個150多元的長途單,看車主沒醒酒就沒當場確認收款,不料之後再無音訊。
“客戶大多是喝了酒的,他找個理由就能讓你下車,不下車就投訴,聽說有不少司機因此被解約”。孫強說,在他供職的第一家平台上,一共有三單沒有付款;向平台反映,回復是“自己通過法律途徑解決”,但一張代駕單頂多100多元,連立案都困難。
深夜街頭,等待訂單的代駕司機。受訪人供圖
從業半年,孫強更換了三家平台,最終感覺大同小異:代駕司機的話語權微乎其微,權益得不到保障。
比如,乘客在平台並不需要實名註冊,遇到不誠信的人,換個號照樣可以享受平台的服務,而司機的損失往往很難追回。
再比如,有乘客投訴時,平台不是第一時間核實真相,而是先扣司機的代駕分,還要司機自己提供證據證明自己沒錯。
比起開車,更讓孫強發愁的,是收工後的回程路。一次,他接到一筆去通州的訂單,心想能趕上地鐵,回程不是問題,沒想到目的地在東六環外再向東10多公里遠,沒有任何公共交通,四周一片漆黑。
到達目的地後,他打開便攜自行車,拼命往有燈光的地方騎,到通州梨園後只覺得筋疲力盡。後來查詢移動軌跡,發現自己當晚足足騎了17公里。
孫強的返程工具。受訪人供圖
多數情況下,代駕司機常選擇拼車、夜班公交和便攜交通工具回家,而為了省錢,孫強通常只選擇後兩種。
通州這件事後,他買了一輛電動滑板車,想著“對自己好一點”,沒想到又趕上北京出台新規,明文禁止電動滑板車、平衡車、獨輪車違法上路。
這讓孫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進行式
最近,何偉把凌晨2點的收工時間提前到了1點。對於即將迎來本命年的他來說,熬夜奔波久了,身體越發吃不消,就連第二天的工作也受影響。
“家裡那口子勸我乾脆別乾了,但我真是捨不得這些錢。”何偉很糾結。
在北京零下十度的夜裡,張莉裹緊軍大衣騎車回家,只感覺冷風刀子一般往衣服裡灌,沒幾天就感冒頭痛。
女兒馬上初二,功課吃緊需要輔導,當媽的晚上總不在家也不好。想到這些,張莉開始查詢招聘信息,卻發現自己除了司機,好像什麼都乾不了。
曾經,她幹過保洁、服務員和管理員,但如今這些壓根負擔不起娘倆的生活,更別提女兒補習班的開銷。
孫強的代駕賬號最近被封了,原因是有一次在上線時間手機沒電關機了,再上線就被判做了私單,賬戶被凍結。
被封之前,孫強的代駕工作剛剛有了起色,正準備模仿其他老司機,偷偷接些私活、避開平台多賺些錢,不料卻戛然而止。
陸續找了些人,賬號仍然沒解封。孫強現在也不知道,自己要繼續做下去,還是索性趁這個機會,找些其他出路。
北京的凌晨很冷。夜班公交車裡,坐滿了剛剛下班的代駕司機。
他們或許從未相識,卻總能很快聊得熱絡;分享著最近冒出的搶單點,笑罵著剛剛遇到的奇葩事,感慨著一起奮鬥幾年的朋友,前兩天突然轉了行。
舊人走,新人來,代駕注定只是多數人事業的中轉站。但至少,有人靠它度過了一段困難的日子,有人靠它重新找到了為生活打拼的狠勁。(應受訪人要求,文中名字均為化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