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費每班六七萬直播課程真有改變命運的“魔力”?
實地探訪,《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靠譜嗎?據中國之聲《新聞縱橫》報導:這兩天,一篇《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的報導戳中了教育不均衡的痛點,刷屏朋友圈。248所貧困地區的中學通過直播跟隨成都七中同步上課。開設直播班的成都七中東方聞道網校稱,16年來,有7萬2000名學生通過這種方式完成高中課程,其中88人考上清華北大,大多數成功考取本科。
事件引發廣泛關注後,也出現了不少質疑的聲音,比如,88個考上清華北大是兩百多所學校16年來的總數,不能說是效果明顯;又如,遠端學校資源向直播班傾斜,加劇了學校內的教育資源不平等;再如,國家多所高校扶貧定向招生的政策被忽視、本地學校老師的角色被弱化等。那麼,網絡直播課程是否真的有“改變命運”的“魔力”?是否只有少數成績拔尖的學生才能享受到網絡授課?我們先跟隨央廣記者一起到事件中的主角之一——雲南祿勸第一中學看一看。
實地探訪祿勸一中班主任:“有了這個東西你才會去艱苦奮鬥”
一篇《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的爆款文章,讓這座名不見經傳的祿勸一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祿勸一中始建於1928年,學校歷史很久遠,但教學質量在雲南省並不突出。
祿勸彝族苗族自治縣是國家級貧困縣,得益於這兩年脫貧攻堅進程的加快,祿勸一中的軟硬件條件都得到了較大提升。
傍晚時分走進學校,有的同學在新建的籃球場揮汗如雨,有的同學在草坪中朗讀背誦,遠處是仍在施工的教學樓。
大部分學生都寄宿在校。晚自習時間從7點開始,高中部要一直上到11點,留1個小時自由時間就熄燈休息。學校副校長吳飛介紹,由於白天的網絡課程節奏快、內容多,自習一般都留給同學們消化鞏固。
在與成都七中的同步網絡直播課程中,授課內容和進度都以成都七中為準,祿勸一中的同學們跟著同步上課、同步作業、同步練習。高三學生羅仁斌以前是在鄉鎮讀的中學,高中來到祿勸一中,他回憶自己剛接觸網課時,發現自己的知識儲備和學習態度和城市裡的孩子相差了一大截。
羅仁斌說:“剛開始接觸這個網絡教學,那邊的教學特點就是密度大,知識量覆蓋廣。比如聽某一個地方的時候突然一下子就過了,所以這方面有一些不適應,說實話還是感覺差距大。”
農村孩子們在慢慢適應和習慣。羅仁斌說,隔了一層屏幕並沒有距離感,這種教學模式就像是6門學科有了12名指導老師。
羅仁斌對直播課程的評價比較高,“他們那邊問什麼我們就回答什麼。一開始覺得有點兒奇怪,慢慢發現你答的跟那邊也差不多,你會發現已經融入那個課堂了。那邊老師的確很有教育水平,針對學生不懂的方面做著重講解。
網絡班教學過程中,這邊的老師們也不能“袖手旁觀”。除了課前準備、課間講授,學生沒有跟上和理解的課後還需要一起查缺補漏。網絡班班主任楊文權今年教出了兩個清華北大上榜生,他觀察,新的教學模式除了成績上的幫助,更多的其實是給了學生一個參照和動力。
楊文權對中國之聲記者表示:“不是那邊的老師給了你多少東西,而是有了這個東西你才會去艱苦奮鬥。那邊我的理解是很好的一面鏡子,對這些孩子起到一個很好的引領作用。跟他們說說之後,逐漸逐漸相信,堅持下來,到高一下學期基本能夠聽懂,他就(會覺得)’通過我的努力終於得到一點回報’,都是一點一滴一點一滴養出來的。”
祿勸一中副校長:網課的積極作用“不存在炒作” 學費財政出
從2006年11月開始引入一個班試點,逐漸發展到現在祿勸一中、祿勸民族實驗中學兩校30個網絡班1500多名孩子上課,越來越多的孩子們參與到了網絡課堂中。他們中很多人並不是成績名列前茅的“優等生”“尖子生”。
不過,一些網友也表達了“過分誇張炒作網絡課程作用”的質疑,一個課堂直播起不到“逆天改命”的作用。對此,祿勸一中副校長吳飛介紹,近些年基層教育得到了長足的發展進步,貧困學子得到了更多接觸優質教育資源的機會,網絡班的教學模式的確帶來了很大的積極作用。
吳飛說:“從一開始,一個大縣40多萬人只有20多個上一本,現在到150多個。(大學)上線率從過去47%點幾,到95%以上,我覺得在教學質量上提升是很大的,這個不存在炒作。”
由於距離昆明只有大概2小時車程,過去許多“優質”生源都選擇到城裡讀書。隨著教學質量的改變,一些已經被昆明市區學校錄取的學生選擇回流到縣里就讀高中。
不過,對於網絡教學模式能否大規模推廣惠及更多寒門學子,吳飛坦言,不論是從成本上、還是從網絡班基本的入學門檻考慮,目前都無法做到普遍使用。這是一套好的工具,卻不是能來之即用的工具。
吳飛向中國之聲記者分析道:“一個班的費用,理科的資源費是7萬一年,文科的是6萬一年,全部普及的話投入有點兒大。都是政府投入的現在,作為一個貧困縣來說真的不容易。他(成都七中)那邊基本一本以下的學生是很少的,標高就是這樣,我覺得還是很困難,一個是經濟支撐的問題,二就是這邊的學生跟那邊的學生學習差異很難彌合的問題。”
想要讓網絡直播授課的模式走進各大基層校園,吳飛建議不同學校要根據實際情況將教學內容作出針對性修改,適合自己學生的才是最有效的。
他表示,“我們的老師可以每一年分批地進入這種教學模式裡鍛煉,那麼他的教學水平就高了,你要把人家的資源本土化。比如數學一節課他那邊6道題,如果我要來推廣,我得把難的兩到三個做拓展題,能學有餘力的同學去做,而其他三個基礎的可以研究推廣下去。我覺得作為貧困縣來說,真的要提升我覺得這條路才對,人家有引領,咱們再把這東西吸收消化後再做。”
祿勸直播班本科上線率近100% “屏幕”背後是政府支持
從記者的實地調查來看,在祿勸一中,實踐直播班模式,所帶來的效果是積極的。祿勸縣教育局局長王開富去年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介紹,當地普通班本科上線率,大概在45%左右,而網絡班的本科上線率達到99.9%,最好的兩屆是100%,一本上線率達到了60%。雖然,這些功勞並不能只歸功於直播課程,但毫無疑問,網校直播一定程度上,給祿勸縣學生帶來了積極改變。
祿勸一中副校長吳飛接受央廣記者採訪時提到,十多年來當地(大學)上線率從過去47點幾,達到到如今的95%以上。這當然不能只功於網絡直播,更重要的是國家政策支持、當地教育、經濟全面進步的體現。
那麼,直播課程到底對於學生的成績究竟能提高多少?2011年,雲南麗江一中直播班學生和曉堃考入了北大醫學部。回憶這段在直播班學習的經歷,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要說對自己的命運有多大的改變,其實並沒有,要說高考增加多少分,可能不是特別明顯,但是從成都七中的師生身上我學到很多東西,打開了我的視野,讓我覺得有一個清晰的目標,考一個什麼大學,想去什麼樣的地方。”
直播課程的作用,我們不應該過分誇大,更不應該抹殺。但似乎能夠達成共識的是,適當合理的運用,能給教育相對落後的地方,帶來改變。那麼這樣的模式是否值得推廣?或者說要具備怎樣的條件?
開個直播班要交多少錢?買套衛星通訊設備就要20萬
首先,需要一定的經濟投入。祿勸一中通過網絡引進的成都七中優質教育資源,並不是免費的午餐。我們來算一筆賬。綜合公開報導的信息來看,成都七中東方聞道網校對遠端學校收費主要包括:直播教學衛星通訊設施設備費用、運維服務費,以及遠端學生的學費。
先來看遠端學生的學費,根據四川省物價局川價函〔2005〕139號對成都七中東方聞道網校學生試行收費標準的批复,遠端學校的收費標準為:民族地區學校免費,非民族地區學費最高限額為每人每學年5000元。批復中還說,具體標準由網校與合作學校根據辦學成本、招生人數協商確定,並報當地物價部門備案。
在祿勸一中,副校長吳飛接受央廣記者採訪時說,一個班的費用,理科的資源費是7萬一年,文科的是6萬一年,可見並不便宜,據記者了解,這部分錢由當地財政支出,並不給學生添加負擔。
但並不是所有地方都如此“慷慨”,有的學校由校方負責這筆費用,也有學校會將費用分攤到每個學生。根據四川自貢市旭川中學的2017年招生簡章,每個直播班40至50人,學費為每學年1500元,每個班的學費收入為六七萬元左右,大致與網校的收費持平。
至於佔收費大頭的直播教學衛星通訊設施設備費用和運維服務費,東方聞道網校相關負責人接受采訪時曾表示,直播課雖然是收費運營,“但目前在絕大多數貧困地區,都是政府提供購買,學生並不承擔經濟壓力。”根據江西省宜春市財政局政府採購管理辦公室今年8月在網絡上公開的一份採購徵求意見公示顯示,江西省宜春實驗中學將開設成都七中網校全日制遠程直播教學項目,擬採購直播教學衛星通訊設施設備及三年運維服務,預算金額為20.5萬元。這筆費用由政府來出,可見,直播班模式的生根發芽少不了政府的財政支持。
推廣還有多少路要走?曾有直播班開辦兩三屆後停辦
除了資金投入、政府支持,尤為重要的是,如何消化優質網課資源?怎樣彌補課程和學習的差異?從2017年全國高考起,雲南、貴州、四川、廣西均採用全國三卷,高考試卷的差異對這幾個省份的學生來說,已經不復存在。不過,雲南麗江一中2011屆直播班學生和曉堃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有學生存在跟不上進度的問題,麗江一中的直播班後來就因為教學進度的問題停掉了。
她說:“其實挺遺憾的一點是,我們當時好像我們之後又直播了一兩屆之後,這個項目在我們學校就停掉了,就不合作了。就好像還是因為一些家長,來自家長和學校的阻力吧,就是有些同學反應說跟不上,就是說教學的進度會快一些,然後平時訓練的題型會難一些。”
引進網絡課程,本地教師不能當甩手掌櫃。在祿勸一中為什麼效果好,因為課後針對有些沒跟上沒消化的學生,本地教師會再進行教學輔導。因此資金投入、政府支持、資源本地化是網絡直播課程推廣的必要條件。
當然,選一個靠譜的網課公司也很重要。隨著對“直播班”的廣泛討論,成都七中東方聞道網校背後的運營公司被發現已在今年年初被法院凍結股權,其負責人也被媒體曝出曾涉嫌行賄、挪用資金等。資本迷局下,遠端學校對“直播班”的經濟投入是否要更審慎?政府的財政投入是否要警惕資本遊戲?不同學習水平的學生一起學習,會否存在揠苗助長的隱憂?這些都是在說到“推廣”這個問題時,必須考慮的問題。
其實,所謂“直播班”模式,並不是突然出現的新鮮事物,單說成都七中網校,就已經成立了16年之久。早在1996年,我國就出現了第一所網校。進入21世紀後,隨著網絡技術和多媒體技術的發展,網絡實時可視化課程出現,直播課、錄播課也成為各類網校提供遠程教育的主要方式。網校老師和本校老師組成的“雙師課堂”的模式,已經通過互聯網教育公司和公益組織等機構推廣多年。
網校能夠起到積極作用,但是真的能彌合教育資源不均衡的鴻溝嗎?“雙師課堂”模式還存在哪些發展困惑?怎樣才能實現公平且有質量的教育?
“雙師課堂”還有什麼花樣?公益錄播網課現身初中小學課堂
此前已經有不少機構嘗試雙師課堂的形式,解決名師難下鄉問題。“雙師課堂”的嘗試已經在不少高中落地,也讓一些農村偏遠地區初中、小學等教學點實現了優質教育資源共享。
“好——看來同學們都完成了作業,那老師找出了3幅作業,大家來評價一下。”
這是安徽省金寨縣天堂寨同心小學三年級的一節數學課,聽上去是一堂普通的小學數學課。不過,給孩子們上課的卻是遠在安徽合肥的南門小學教師李雙玲。數據顯示,在安徽,鄉村不足50人的教學點高達近5000個,優秀教師缺乏、課程不能開足開齊成了他們面臨的現實問題。為此,安徽全省信息化投入70%用於農村尤其是邊遠地區鄉村學校信息化建設。
安徽省六安市教育局辦公室主任趙幸福說:“想開不能開的課程開了,同時解決了教學點教師缺編的問題,最大地實現了優質教育資源的共享,讓邊遠農村孩子能夠享受城市優質教育資源。”
過去六年以來,公益組織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簡稱友成基金會)就一直在做“雙師課堂”項目。他們將人大附中的課程免費同步分享給200多所貧困地區的學校,最初以從初中數學為試點,目前已經在逐漸拓展科目門類,以初中和小學課程為主。
友成基金會副理事長湯敏告訴中國之聲記者,與成都七中的形式不同,他們採用錄播的模式,人大附中當天結束的課程,遠端老師下載並提前觀看、剪輯,記下部分不適用於當地的內容,提高教學效率,課堂依然由當地老師主導,同時也避免了“屏幕另一頭熱熱鬧鬧,屏幕這一頭靜悄悄”的情況。
業內:網課不乏超綱教學內容
湯敏介紹道:“因為學生之間的差別比較大,而且好的學校會講很多超出教學大綱、或者比較難的題目,可能是農村學校不需要的。所以我們的做法是,頭一天把課堂拍下來,當天晚上農村當地的老師先看一遍,對人大附中的課程()做一些剪輯。學生和老師之間有互動,當人大附中老師開始提問的時候,這時候我們當地的老師就把聲音關掉,由當地的學生回答老師的問題,由我們當地的老師判斷,這個學生掌握了沒有。”
湯敏還表示,相比於直播課對於網絡信號等條件相對苛刻的要求,錄播課更為靈活,易於大範圍推廣。
“屏幕”能否改變命運?專家:解決貧困地區師資問題是基礎
校寶在線董事長兼CEO張以弛告訴中國之聲,以“雙師課堂”為代表的遠程教育值得肯定,但也有其局限性,如從課程設置上,一些強調體驗感、動手類的課程是遠程教學無法覆蓋的,另一方面,教育不僅是知識的擴散和傳播,同時也是健全人格和價值觀培養,需要情感層面的日常溝通,這也是無法通過遠程教育這一單一形式來實現的。
園釘創始人兼CEO王旭認為,就目前的發展程度看,“雙師課堂”的互聯網教育模式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針對不同圈層的學生,名校老師備課、教學進度等都遇到了不小的挑戰,同步上課是否會對名校學生的教學效果產生影響的問題,也被打上了問號。
王旭說:“首先這個模式可以去嘗試,並不是說不行,但是我認為作用和效果沒有那麼誇張。名校老師為了上這個課,為了照顧這些偏遠地區的學生,很多上課的內容會進行一個調整,這對他備課的過程是一個比較大的考驗,特別是在直播過程中間,他還要照顧臨場的講解過程,(孩子們)是不是聽得懂,這個節奏其實並不是一個特別好的節奏。”
21世紀教育研究院副院長熊丙奇認為,“一塊屏幕”報導中提到的該縣“16年,88人考清北,大部分考取本科”,這究竟是在線教育的功勞,還是國家實施扶貧定向招生計劃的功勞?究竟是“在線教育”的成功,還是狠抓“應試教育”的成功?這些問題尚存疑問。要分析在線教育的成效,應該看2012年實施國家扶貧定向招生計劃之前上網課的貧困地區學校與沒有上網課的學生考上名校的情況,否則難以得出理性的判斷。同時,該縣教育主管部門的投入和學校老師的配合支撐至關重要,不能片面誇大“直播班”或“雙師模式”等在線教育模式的作用。
熊丙奇提出,“(報導中提到)這些(線下)老師非常累,他上直播課的時間,是自己上普通課班(工作量)的三倍。很多老師要連續二十天加班上晚自習,而且學校的晚自習上到23點。我們可以看到,這首先是需要老師的付出,其次我們還可以看到,老師是加班加點付出,這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他對記者表示,讓貧困地區學生享有公平而有質量的教育,首先必須解決貧困地區的教師隊伍建設問題,只有基於師資隊伍建設引入在線教育,才能讓在線教育真正發揮作用。
“對鄉村學校來講,當前最重要的是兩方面,一方面必須加大對鄉村教育的投入,尤其是對師資的投入,這其實是鄉村教育最大的短板,離開了師資,所有的技術所有的設備都有可能成為擺設,另外一方面要深入推進教育的改革,尤其是鄉村教育內容的改革,今年全國教育大會明確提到,我們要扭轉不科學的教育評價體系,要破除唯分數論唯升學論,如果我們一直以升學率和分數作為評價鄉村教育最重要的指標,那麼鄉村教育很難走出現在的困境。”
記者:陳鴻燕、李騰飛、李行健、張曉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