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租公寓頭部企業自如遇到了一道坎，這道坎是疫情給的。自如的業主們在一個300多人的微信群裡互相交流著，他們都在過去一個月或近幾天接到了自如要求在合同期內降租的電話請求，他們面臨著二選一：要么降租，要么解約。

在新浪財經旗下的8號樓工作室最先報導了這件事後，其他媒體亦蜂擁而至。面對質疑，自如在發給虎嗅的一份聲明中稱，對因他們的溝通問題導致部分業主產生了疑慮和誤會“深表歉意”。

自如表示，該公司之所以跟業主協商降房租，是因為進入2020年以來，由於經濟和疫情不確定因素，以及城市規劃變更、商圈遷移、社區嚴格管控出入等因素影響，導致房屋租賃市場出現了顯著的變化，“特別是個別房屋出現委託價格與租賃價格嚴重倒掛的趨勢，與我們跟業主委託協議裡租金逐年上漲的約定背離。為了與業主和客戶實現長期的合作共贏，我們與這部分業主展開了適當調整委託價格的友好協商。”

接受虎嗅採訪的多位自如業主表示，按照合同，自如會按照每年3%的租金漲幅遞增。

北京像素小區的業主不少人接到了自如管家的電話，李文靜就是其中一位。她對虎嗅說：“我2018年7月和自如簽約，把房子代理給他們，簽了三年。第一年租金7045元，每年遞增3%，現在7256元，到今年8月就是第三年，租金應該是7474元。6月26號晚上8點，自如的人打電話，說市場不好，我有兩個選擇，第一選擇是租金降到4000元，第二選擇是解約，他們解約，賠我倆月房租，但是要交裝修費管理費甚麼的，具體還沒給我金額和明細。”

“因為市場經濟下行大家是知道的，並且也理解。大家雖然是業主，但是絕大部分都是房奴，也是要靠租金去還房貸的。”李文靜說，降一定的金額是可以商討的，她是理解的，但自如給她降租了45%，這讓她無法接受，“他們有點太過分了。”

據李文靜所知，她所在的北京像素小區至少有50位業主接到了自如要求合同期內降租的電話，在她提供給虎嗅的另一位業主的電話錄音中，一位自稱是自如總部的馬姓小伙開門見山地說：“最近形勢不太好，北京這邊（租賃市場）出現了大幅下滑，我們公司這邊費用確實遇到了困難。想問一下，您的房子最近有沒有（出租）需求，沒有的話，可以按照我們公司違約，賠給您2個月的房租當違約金，你可以把房子提前收回。”

這位自如管家表示，像素小區這個月空了1000多間房子，僅自如就空了680多間，所以他們希望把一部分房子歸還給業主，把另一部分房子回歸到市場價，及時止損。錄音中這個房子是2018年7月底籤的合同，到2021年11月到期，也就是還有一年半的時間，精裝修，自如的人亦承認前期裝修基本沒什麼投入。

馬姓小伙兒的大意是，現在像素小區兩居室的房租最低已經下調到5000多了都租不出去，如果在住的租客知道了這些信息，萬一換房了，這個房子就租不出去了，並暗示當初給房主的價格偏高，核心思想就是希望房主降租，收回房子是最好。

但房主則表示，當時跟他簽約的段姓自如管家很清楚，我愛我家給9000元房主他沒答應，最後7500元給了自如，主要是相信自如的品牌和服務做得不錯。

房主也很講理：“如果你們給現在裡面租戶的房租降了，我也可以給咱們降，到時候咱們協商就可以了。如果咱們的租客也降了，我也可以給咱們降。比如如果你也給他從8000或8000多降到7500或7000，我也可以給咱們降，保證讓你有盈利的空間，要不然咱們也不會長遠了對吧？”

但小伙兒已經打定主意讓房主多降一些房租或收回房子了，一直在舉例說小區內同戶型的房租已經降到了5000多元/月。房主說：“那你們要是退回房子賠兩個月違約金，不是損失得更多嗎？”小伙表示：“先生，您聽我跟您說啊，現在自如不是不認賠，自如認賠。 ”

“那為什麼不把空著的房子歸還給業主，反而要把有租戶的房子歸還給業主呢？”這位業主問出了很多接到電話的業主的困惑。

上述小伙給出的邏輯是，他們把空置的房子歸還給業主，業主肯定會把房子以更低的價格出租，這樣有租客的房子的租金就沒有競爭力了，裡面的租客可能會選擇搬出去租房租低的房子，這套房子空出來後他們就沒法按照原來的價格繼續出租，就會導致要么空置要么被迫降租，從而造成損失。

自如與業主的溝通截圖，截圖由受訪者提供

在虎嗅跟多位業主溝通的過程中，自如這邊應該是用的同一套邏輯來說服業主。後來上述接受虎嗅採訪的李文靜女士把虎嗅拉進了一個維權業主群，在汪洋大海般的討論中，這些業主絕大多數都還是比較理性的——

甲：我們是海淀清河，房租8300，​​第一次要求降到7500，我們說可以談；後來直接要求降到5800，我們就完全不同意降價了。

乙：我昌平區龍錦苑東五區，第一次要求降到7500，第二次6800，我都沒同意。

丙：一開始問我因為疫情是否能減免一些房租，我說我正好在住自如的房子，我減免了我的房子的房租，能給我租的的房子也減免一些麼？他說不能，合著只讓房東降租，租戶不能降？

丁：我霍營，租金4757，一開始打電話要降到4100，沒同意，後面陸續又打電話，要降到4200、4300，最後說4400，反正一直沒同意。

戊：拿一句外交部常用的話，“希望自如懸崖勒馬，與我們相向而行”。

己：找媒體不是要搞臭，是要擴大影響力。媒體關注多了，聲音大了，官媒才能關注。官媒一旦能發聲，主管部門總要出面約談一下吧。我們不是為了洩憤，更不想搞臭，只是增大我們的音量讓更多人聽到看到，從而維護自己的權益不受侵害。

庚：目前群里大部分人的結果還可以，之前沒有停止打款和解約的情況發生，唯一不足就是受到騷擾，威脅，噁心。

……

其中一位業主似乎已經在群裡樹立了主心骨的形象，大家頗有唯其馬首是瞻的意思，他說：

但他也強調：“大家絕對要理性維權，不要聚眾鬧事，到時候有理都說不清了。政府也絕對不歡迎鬧事，所以還是請大家有媒體、政府或者律師資源的，多聯繫一下，發揮一下自己的力量，咱們一定走正常渠道反饋我們的聲音，實事求是即可@所有人。”

李文靜告訴虎嗅：“如果說它給我降價的幅度在我可接受的範圍之內，比如說10%~15%，我覺得我是可以接受的。因為還有一年多就到期了，我也不想折騰，大家選擇自如不就是因為省心嘛。”但現在對她而言，這個降幅遠遠超出了她的預期。

在虎嗅採訪的業主中，他們大部分都是還有一年多到期，不知道自如是不是精選了這部分人來進行攻堅。

另一位業主小溪告訴虎嗅，跟她電話溝通要求降租的業務員態度相對比較友好，對方一開始提出的降幅是20%，她表示不能接受，然後對方二次電話來說在原來談的基礎上再給她漲幾百塊錢，綜合算下來基本上是降幅15%，她上微博查了一下，的確有些業主表示降幅在15%。另外對方也表示如果按照解約的方案會賠2倍違約金，也沒有提出有些業主反映的還要反過來按照裝修折舊給自如倒賠錢。

“其實我作為一個業主來說，我可能跟群裡很多人想法不太一樣，因為我知道鏈家（自如）這種很大的龍頭企業它倒閉了，對我們業主沒什麼好處，它的員工失業其實對整個社會影響也不好，對於我來說我是能接受降價的。但群裡確實很多業主都比較年輕，一分都不降，咬得很死的那種，可能確實大家也不容易，有一些自己房子往外租著，然後小孩上學，自己還要去學校附近租房，他們租的房子那一頭的租金還在上漲，這頭自如又在壓價格，就很難。”小溪說。

北京自如業主高峰跟小溪的觀點類似，他是6月4日在上海出差的時候接到了自如的電話，他在大興有一套房子，原來的租金是4800元/月，對方問能不能降到4000元，他覺得太低，對方又給漲到4200元，按照他的話說，他“爽快”地電子簽了。

答應降租後收到的補充協議，業主大部分都是以短信的方式簽約

據多位簽了降租協議的業主反饋，他們同意後，對方會給他們發一條短信，確認即可，不需要另外換合同。但這也是群裡很多業主不滿的地方，認為自如在搞鬼。

“其實根本上就是個人利益的最大化。我相信而且我的判斷就是，自如是能給我最大的利益的。”高峰對虎嗅說，“它給了我兩個月房租之後解約了，我幹嘛呢？我自己往外租，要么費勁，要么就是我浪費了大量的時間成本，要么做不出來，而且我要承擔巨大的風險。反正我評估是自己出租不好做，很不好做。很快我就做出了判斷，如果我自己租，我達不到他能給我的4200元/月的利益。”

他說：“首先我認為自如不是一個壞人，然後自如是做生意的，我們跟自如是平等的，都是在做生意，大家就是尋找一個利益合理的點。我覺得在現在這種形勢下，我覺得（降的價格）是合理的，我就接受了。就這麼簡單。”

強調一點，高峰並不在上述那個業主維權群裡。

在房主被要求降租的同時，租戶似乎在被漲房租。一位自如租戶對虎嗅表示，他的房子8月即將到期，6月28日收到自如的續約短信提醒，說要給他房租漲400元，同時提前續約的話服務費可以打折。目前他正在跟他的自如管家談房租漲價的事兒：“我讓管家幫我申請去了，不知道能不能申請下來。”

本來各項數據顯示，5月租賃市場開始逐漸回暖，但沒想到6月北京又遭遇疫情回复，導致很多大學畢業生無法返京和投入市場找工作，亦掐斷了原本樂觀的七八月份租賃市場回暖、迎來租賃高峰期的勢頭，具體延遲到何時還要視北京疫情控制的情況而定。或許這才是自如選擇在這個節骨眼上跟房主談降租甚至不惜支付違約金的原因。

對房主來說，他們面臨的是房租縮水，對自如來說，則是一場危機。一向不太回复甚至乾脆不理會媒體採訪請求的自如CEO熊林，在虎嗅發過去採訪請求27分鐘後，他回復道：“我請同事聯繫你。”

這不是熊林和自如第一次在疫情期間遭遇質疑，早在2月下旬，全國疫情吃緊的時候，就有類似“自如被指趁疫情大幅漲租金”的新聞，逼得這位深受鏈家董事長左暉器重和信賴的自如CEO發朋友圈撂狠話：“自如近期的價格調整均為因為產品續約類型不同，以及基於市場價格變動的既定係統價格調整，不敢說100%合理，但絕無一例是趁疫情之機發起的卑鄙鑽營之舉。如有任何一例實證為趁疫情漲價，我和全體管理團隊即日立刻辭職。”

這位CEO顯然在業主那裡的知名度很高，業主們在微博上發微博投訴時都會@他。根據8號樓工作室的報導，微博黑貓投訴平台上有關自如降租的相關投訴有62條，主要原因普遍為“自如要求業主降租30%”。

一些律師在微博上發表的觀點

但自如一位要求匿名的負責人接受虎嗅電話採訪時表示，這個比例很小。他說：“這個量在我們（託管的）100萬間裡面其實非常少的，而且這次我們在溝通的房主占我們整個的房主的比例也是非常小的，因為他肯定要到了一定的核算和分析之後，我們才會有選擇的對一些業主進行溝通。”

但當虎嗅問他這個比例具體是多少、有多少業主收到了自如的電話“慰問”時，對方表示他目前沒有拿到具體的數據。而當他得知有一位業主被要求降價45%時，他表示非常驚訝：“新浪的報導裡面不是提升了30%（的降幅）嗎，然後我還專門去問了我們負責資產管理部門的同事，他們說其實到30%這樣的比例是非常少的，所以你告訴我一個45%我也很驚訝，但我也可以再去核實一下。”

他反思道：“我們要先表示一個歉意，因為這事可能一線溝通上有一些不太妥當的地方，就是因為畢竟一線要去溝通，這溝通又是一個討價還價的過程。比如說可能目標本來是可能降8%，但是為了留出討價的空間，可能一線去溝通的時候就變成了自己按照15%先去跟人聊，最後大家各賠不到8%，所以，一線溝通上面確實可能給有些業主帶來了一些焦慮和不安，我覺得這是我們應該去更規範或者說做得更好的地方。”

他繼續說道：“到目前為止，我們並沒有因為這些條款跟任何一個業主打官司，也沒有因為這個事情就停止給業主去支付房租。雖然現在好像有部分業主的反響比較大或者反彈比較大，但實際上我們還在正常的履約。其實從我們角度是希望來友好協商的，並沒有發生任何一起大家要對簿公堂的情況。其實你也知道現在整個的租賃行業確實大家都日子比較難過，但是我們整個履約都是完全在按照我們之前的合同在走的。”

業主維權群裡有幾個業主是在6月28日是自如打款日，昨晚他們也紛紛表示收到了自如的打款短信，也有個別說還沒收到，但大部分人認為自如不會在這個時候在打款上出現問題。

剩下的問題是，這場自如與業主之間的糾紛最終如何收場？目前群裡的這些業主似乎統一了戰線，從一開始接受小幅度降租到現在拒絕降租，拒絕解約。

“我認為這種方式確實對於我們和業主之間的合作關係其實還蠻傷的。本來大家都已經達成一致，業務也表達了同理心，也能理解當前這種情況，別人都答應了，我們再要求降個7%或8%怎麼樣，我覺得這是不合適的。”在虎嗅跟自如那位負責人說到上述有些業主在同意小幅降租後又收到二次大幅度降租的情況時，他說道。

總之，都是疫情惹的禍。這場疫情打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讓長租公寓企業在行業好的時候高價拿的房子在疫情面前成了原罪，也給企業帶來了資金鍊斷裂的風險，讓企業不惜違約，這是有悖商業契約精神的。據虎嗅獲悉，我愛我家等平台的業主也都收到了要求業主降房租的電話。

這讓我想起馬雲常說的一句話：“要在陽光燦爛的日子修屋頂。”等到下雨的時候修，就晚了。

*按受訪者要求，李文靜、小溪、高峰為化名

作者/週超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