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封城vlog拍攝者:我們的命運隨時會發生很大變動
1月23日十點,武漢“封城”,整個城市按下暫停鍵。與此同時,80後B站up主“蜘蛛猴麵包”,走出家門,按下手中的錄製鍵。當天晚上,人們就在微博上通過“蜘蛛猴麵包”2分多鐘的視頻,看到了封城後真實的武漢:“沒有了公共交通,整個城市變得安靜不少,街上行人寥寥無幾,95%的人都戴上了口罩”“拿著行李箱無法回家的人,迷茫在街頭”、“超市方便麵和蔬菜的採購量大,熟食與速凍食品貨源充足”,藥店還能買到口罩……
蜘蛛猴麵包鏡頭下,封城首日的武漢街道
“蜘蛛猴麵包”想通過這段影像讓人們看到,這座城市仍在運轉,這裡並非“絕境”。
“蜘蛛猴麵包”在某視頻平台上的資料認證是:武漢80後導演,擅長文藝溫情類型片,紀錄片,旅行風光/紀錄片,在他B站的頁面裡,你可以看到他和他的摩托車在世界各地留下的回憶,印度的落日餘暉,馬達加斯加蔚藍天際和海岸線的交界……在朋友的眼中,他是一個熱愛生活,特別善於用視頻展示創意製造小樂趣的人,毫無疑問,這次的作品和他以往的每一個都太不相同,他是vlogger,這一次更多地,是作為一個武漢人。
武漢系列視頻很快在全網得到關注,在疫情的推動和網友的鼓舞下,隨後的幾天裡,“蜘蛛猴麵包”拿著設備一次次走上街頭,走進社區,也走到了一線,他加入志願者的隊伍,義務接送醫護人員上下班,也幫媒體跟踪線索,製作關於一線情況的視頻內容。這期間,他已經製作並發布的9支武漢日記視頻,累計播放量超千萬,這些視頻也成為了海外網民和媒體了解這座城市的一個窗口。
蜘蛛接送醫務人員
蜘蛛鏡頭下的武漢醫院
這背後是“蜘蛛猴麵包”作為一位疫區普通市民的超負荷運轉,他時常需要工作到凌晨才能回家,再熬夜把視頻剪輯出來,同時,他在一線接觸到的患者和朋友,也需要他的幫助。有人聯繫到他為患者送藥,他在微博中提到“那一批藥物是在衛健委第四批與第五批治療方案裡提到的克力芝”,為了給患者送藥,他各地奔波,曾一天開車往返200多公里。
2月8日中午,在又一次給患者送藥的路上,“蜘蛛猴麵包”接受了虎嗅的連線訪問。9支武漢視頻發布後,他的生活、心態和計劃都不斷發生著改變,每一天的關乎生死的際遇都推著他思考自己生活中的一切。
當問到目前他最想做什麼的時候,他說:“從今天開始,我真的是想休息一段時間。”聲音裡透著疲憊。而根據他今天的計劃,他一會還要幫一位患者去取藥。
以下是虎嗅與“蜘蛛猴麵包”的對話:
Q:您今天還在送藥?
A:對。剛剛去送完一個。捐贈藥物的人通過朋友找到我,他把藥直接統一發到我這裡,再由我去分發下去給患者。我第一次送藥是2月1號,現在送了有20個人左右。
Q:對於拍攝武漢日記,您最初的想法是怎麼樣的?
A:當時驅使我出去拍攝的一部分原因是,我平時就有記錄一下、拍點小視頻,然後發個朋友圈或微博分享給朋友們的習慣。發生了這個事情后,我也想要去拍攝與記錄,其實當時也沒有想好(具體)要怎麼去做。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那天必須得出門,去採購一些生活物資,這兩方面的原因結合起來,我就出去並且拍攝了。
在那之前,我和很多人一樣,在家裡面通過手機看新聞信息,跟踪疫情,那些信息讓我覺得這個事情變得越來越嚴峻了,我也和其他人產生了差不多的一種不安情緒,所以我第一天出去拍攝很謹慎,除了去藥店和超市,大部分時間我呆在車裡面,盡量沒有下車。但是後來的幾天就好像適應了那種情況了,就不太像之前那麼謹慎了。
出去拍攝的那些畫面我其實也沒有覺得有什麼很特別的,就是我出去了一趟,看到了外面的一些場景。我在出門的兩三個小時裡拍攝了一些素材,回家用個把小時簡單地做了一下,很快就發出去了,感覺和以前做的那些給身邊朋友看的視頻一樣,沒有想它會怎麼樣。至於做成日記,或者日更之類的,也根本就沒有去想。
Q:時間和疫情的變化,對於你製作視頻拍攝有沒有產生一些影響?
A:肯定是有,我一開始拍攝都還蠻隨意的,就拿著Gopro拍,也沒有系統地說我想要拍什麼東西,那個時候視角完全就是:我今天要做什麼事情,那麼我就記錄什麼事情。
再往後面的幾天,我就會更加註意去改善一些東西了,比如說我用了專業一點的攝影機,用了航拍,拍某個對象,我也會提前會構思一下,我想呈現什麼東西,等等。
我覺得不管是對於我來說,還是對於我拍攝的對象來說,現在都是很艱難的。有些東西其實我只是拍了,但是我沒有用,有一些是比較零碎的、不方便公佈給公眾的素材,我就把它們放著。
其中有一個人,她是我送藥的對象。當時我在尋找願意接受拍攝的患者對象時,我朋友就給我介紹了這個人,說是他的高中同學,我看了她的電話號碼和名字以後,發現我給她送過藥。她是為了他爸爸的事情去跑醫院,跑社區,反正就是各種跑。我就去拍她,採訪她,後面又跟她接觸了兩次。
昨天最後一次跟她接觸是她爸爸去世了,我在醫院門口跟她碰了一下,她挺崩潰的。當時我就把身上所有的口罩都給她了,我跟她說你要堅強一點,要照顧好自己現在,因為她自己也被感染了。
我當時就告訴她,如果你接下來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就告訴我,我們身邊這些人只能力所能及地去幫助你。她今天又給我發了一個信息,說有人要給她送一種藥,聽說蠻有效的,我估計待會要去拿那個藥。
Q:因為視頻記錄,您更多地接觸到了一線,也接觸了生死,這些可能是以前您沒有想像到的情況,您自己的心理上會不會發生一些變化?
A:確實是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最開始,我也和很多人一樣,在封城令發布的前後一兩天,我們沒有人覺得這個事情會特別地嚴重,或者是說會發生到自己身上、到自己身邊的人身上來。
置身事外的人,往往比我們在這個城市裡面的人更加恐慌。很多恐慌是來自於網上的一些信息,當然我們不能說那些信息是假的,但那些信息看多了確實會影響你的情緒。我們在這個城市裡面,正在經歷,我們看到是還挺平靜的城市,畢竟這個病毒它看不到摸不著,有時候還意識不到它的危險性。但隨著我現在接觸了一些患者、家庭,甚至包括我身邊的朋友,我看到的、聽到的,讓我不得不去正視這個事情的一些危險性。但是現在大家都可能感覺到這件事的嚴峻性了,就不可能像之前的那麼放鬆警惕了。
之前我出來連手套都沒有戴,現在我都戴著手套,昨天還戴了兩層口罩,因為昨天我又去了醫院那邊,其實那邊挺危險的。
再一個就是最開始我的心思更多地放在記錄拍攝上面,但現在我想我有可能停止拍攝了。首先,現在可能沒有什麼特別多值得我去拍攝記錄的了,之前記錄的那些場景和日常介紹的東西,也就那麼多了,我不想再去拍重複的東西。如果要拍的話,我想更多地記錄一些人物,但是我現在不太容易接觸到他們,再一個這還是有一定風險性。
說實話,我現在真的有點疲憊。
Q:拍攝一開始的時候,您擔心過自己的安全嗎?家人會因為擔心試圖阻攔你做這件事嗎?
A:他們肯定是不希望我去做這件事的,但我一向就是那種想要做什麼事情,一定會去做的人,我家里人也都了解我。
Q:第一個記錄視頻被公眾關注到後,一些對媒體找您聯合去製作一些前方的視頻,您最近也有工作到凌晨4點才能回家的情況,這個視頻被大家關注到之後,您生活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
A:是的。有幾個媒體來聯繫我,那個時候可能到武漢這邊(做前方記錄的)的媒體還比較少,他們需要那些第一手資料。
用朋友的話說,我在最開始的時候,還是一種“亢奮應激狀態”,完全把心思放在拍東西上面,我一直都是那種一工作就進入忘我狀態的人,那段時間完全就進入到那種狀態——很想很想記錄,讓大家去看這些東西。
有一天我拍完志願者之後,在車裡面坐了思考了很久,想自己這幾天經歷的這些事情,那一刻突然有點置身事外的感覺。我想到其實我身邊還有那麼多關心我的朋友,他們也在看我的東西,他們和別人看到的東西是不一樣的,別人看的可能就是我拍的內容,那些他們需要的信息和內容,而他們看到的是我,是我在裡面的狀態,他們覺得那樣不好,你沒有休息好,你沒有怎麼好好吃飯,你這樣身體的抵抗力是很差的。這個病毒它非常考驗的抵抗力,所以他們覺得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
從那個時候我確實是意識到,我之前那樣做確實有點魯莽,反正狀態不太對。從那一刻起,我慢慢地就把節奏就放慢下來,也開始思考,我拍的東西是否需要想好:我確實很想要拍那個東西?那些確實有意義的、確實值得去拍攝記錄的?我再去拍。
Q:現在這個階段,您最想做的是什麼?
A:從今天開始,我真的是想休息一段時間,畢竟我不是專業媒體,不屬於拍紀錄片的團隊機構,也不是自媒體,我就是一個獨立的影像工作者。我最初只是想去拍點資料,自己留一下,所以我沒有什麼責任一定要去做什麼,一定要怎麼樣,我全部行為都來自於我個人的意願,我想去做我就去做了,我想休息了,我就可以休息。
Q:看您之前發布的一些視頻,您是一個摩托車騎手,拍旅行vlog,能不能介紹一下您之前的經歷?您之前也說您的視頻有比較強的個人風格,這些個人風格具體指什麼?
A:我是一個很喜歡旅行的人,加上我又喜歡拍片,就把旅行和拍片就結合起來,呈現的一種vlog形式的紀錄片,用我的視角很客觀地去記錄,根據我看到的東西,再把我個人的一些經歷和思考放在裡邊,這些影像的記錄除了跟我的朋友分享以外,它對於我自己來說也是人生經歷的一部分。
朋友們都評價我是一個很熱愛生活、很有趣的人。我以前是做設計的,視頻和圖片我都可以做,所以我會在生活中尋找和實現一些小趣味小創意,我都是業餘時間做這些,不是商業目的,自己玩一玩,發佈到B站和微博什麼的,分享給朋友們看。
Q:經過這次視頻拍攝,也接觸了一線的工作之後,您對於自己的生活工作,以及生命,哪些思考和想法,是被特別劇烈地改變了?
A:我覺得對我的視頻拍攝倒沒什麼改變,我就一直按照我的方式來。但是對於生命,我可能會有更深刻的認識。
當你看到你身邊的人(被疫情波及到),不管認識或不認識,只要你看到了、接觸到了,你會覺得生命挺脆弱的,你會覺得生活應該很簡單,只要能滿足能活著的最基本的東西就很好了,不需要有那麼高的要求,這是我的一個認識。
Q:您在這段期間有流過淚嗎?
A:有啊,經常。
昨天,我和一個朋友在街邊碰到,聊了很短的幾句,但是我們都明顯感到彼此的狀態有一些疲憊和焦慮,不像疫情最開始時我們的那幾次見面。剛剛我出來送藥的過程中,他給我打了個電話,他聽說我又在送藥,就對我說覺得我現在的狀態應該多休息,不要出來,要隨時跟他保持聯繫。
他也是一個人,你知道嗎?他家人不在身邊,我也是一個人。他說完這些之後,我不知道為什麼就被觸動了,特別特別傷感,這個時候大家溝通不像平時那樣還會開開玩笑,嘻嘻哈哈一下了,所有的感情都是很真實很直接的,現在我們的命運很有可能突然一下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動,就這樣一種感覺。